由於證據確鑿,再加上之前被性侵的女孩也鼓起勇氣站出來對韓承東,也就是沈東,進行了指認,最終他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立即執行。

周小紅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那個並不值錢、卻無比珍貴的銀戒指。

所幸她受傷打了石膏的是右手,左手仍可以戴上這枚訂婚戒指,聊以慰藉對許海凡的思念。

可一個月後,到了原本該拆石膏的日子,醫生卻認為周小紅的恢複情況並不理想,建議她再多打一段時間石膏,繼續觀察一下。

對此,周小紅並沒有多想,畢竟以前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況。既然不讓拆,那就多打一段時間吧,反正她還有一隻手可以吃飯、寫字、敲鍵盤。

雖然還不能出去找工作,但周小紅為了不耽誤時間,無時無刻不在電腦上練習用應用軟件來做成本管理、財務報表分析等會計工作,以便將來參加工作了,能盡快上手。

出租屋裏的電腦是周小紅和許夢真兩個人湊錢去網吧買的淘汰產品,雖然外觀比較破舊,但主機和顯示器都還是可以用的。

許海凡又從深圳的華強北買了一些工作軟件的安裝盤給周小紅寄過來,這樣她在家就能反複練習了。

又過了一個月,周小紅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工作了,可醫生這次看了她的X光片後,眉頭卻擰得更緊了,還建議讓她的家屬一起來旁聽對這張片子的分析。

周小紅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思量過後,暫時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周勝蘭,而是喊了許夢真跟她一起去聽。

之前周小紅也不理解為什麽一個成年人去看病需要找其他成年人陪同,作為一個成年人,無論病成什麽樣,不是都應該可以理智地獨自承受嗎?而且,說不定這個人也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生病了呢?

後來她才明白,醫生這是本著對每一個患者負責的態度,才會提出這樣的叮囑。

因為人在焦慮的狀態下,往往無法認真傾聽別人說的話,而當患者得知自己病得很重這個消息後,馬上便會陷入這種焦慮之中,那就很可能會錯過醫生後麵所說的一些關鍵信息。

因此,醫生這樣的叮囑是很有道理的,隻有足夠冷靜和清醒的陪同者,才能幫患者記住所有關於疾病和治療的重要信息。

然而,在自認為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來接受醫生的宣判時,醫生所說的結果還是令周小紅如墜冰窖。

醫生告訴她們,周小紅的成骨不全症突然開始惡化,這也是造成她的右手遲遲不能恢複的原因。按照這個情況發展,周小紅的右手很可能再也無法恢複如初,接著還會出現肌肉萎縮、感覺障礙等症狀,過不了一兩年她可能將坐上輪椅,甚至麵臨大小便失禁……

到了後來,周小紅感覺醫生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直至徹底消失。她能看到醫生的嘴在不停地一張一翕,可對方到底在說些什麽,她無法理解。

或者說,她根本不想去理解。

明明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啊,她訂了婚,拿到了會計從業資格證,也從夜校順利畢業,她有愛人、有朋友、有親人,老天怎麽就不能讓她好好地開心一陣子,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捅她一刀呢?

是在提醒她不要得意忘形嗎?因為她有成骨不全症,不是個正常人,所以也就不配擁有正常的人生?

難道隻有愁風苦雨、慘淡經營才是她人生的底色,“幸福”這種美好的字眼永遠不可能跟她沾邊?

各種負麵情緒一齊湧上周小紅的心頭,她像快要溺水的人,隻能眼睜睜看著水麵上那些模糊而燦爛的風景,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從來都沒有什麽人和事是真正屬於她的,她隻能在絕望中下墜、下墜,始終不停地下墜。

“小紅,小紅?”伴隨著許夢真的搖晃和呼喚,周小紅終於回過神來。

不知何時,她和許夢真已經坐在了醫院花壇的長椅上,曬著太陽。

“我要死了,是不是?”周小紅愣愣地問。

“瞎說什麽?你怎麽會死?”許夢真嗔怪。

“醫生說的你沒聽到?我的右手,恢複不了了。”周小紅看了看自己打著石膏的右手,眼中盡是黯然,“肌肉萎縮,坐上輪椅,大小便失禁……”

周小紅輕輕吐出那些可怕的症狀,每說一句,就像在自己心上重重砸了一拳。

“哎呀,醫生不都是這樣嗎,先把最可怕、最嚴重的情況說在前麵。人家做個無痛腸胃鏡,還要家屬簽字呢,不過是走個流程的事罷了,你何必當真?真是自己嚇自己。”

周小紅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她知道許夢真是在安慰自己,但無論別人怎麽開導,最終這一切還是隻能她自己去麵對。

“先別跟我媽說。”周小紅叮囑許夢真。

“好,但你也不許胡思亂想啊!先聽醫生的,乖乖吃藥,你相信我,你絕對不會那麽早坐輪椅的。”

許夢真信誓旦旦,是因為她知道周小紅在去世前,雖然還有過幾次嚴重骨折,但都沒有導致她癱瘓,反倒是周小紅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令她擔憂。

要是周小紅再次起了輕生的念頭,那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她還想勸周小紅兩句,周小紅卻站起身,說:“走吧,先回家。”

見周小紅的反應比自己想象中平靜,許夢真又覺得是不是自己多慮了,畢竟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周小紅的抗擊打能力怎麽也該提升了一個段位吧?

因此,她決定暫且放下這個話題,說一些別的事來哄周小紅開心,幫她轉一下注意力,說不定後麵真能忘了醫生說的那些嚇人的話。

然而周小紅平靜的表麵之下,是蠢蠢欲動的想跟許海凡分手的心。

以前,她隻是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比同齡人更早死去,卻不知道那一天會什麽時候到來,自己又將如何死去。

而今天,20歲的她從醫生口中得知了那麽多具體的症狀,並想象著當這些症狀一種種發生在自己身上時,自己將會是什麽樣的狀態和心理——她是真的害怕了。

未來的某一天,她下身癱瘓,從此隻能躺在**等人端屎端尿,甚至可能連自己想要大小便也無法感知,徹底淪為一個失去自己身體支配權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靈魂一點點抽離軀殼,眼睜睜看著身邊的親人和愛人逐漸失去耐性、毅然遠去……

這種落差讓她神魂顫抖,與其讓許海凡將來看到她萬般不堪的模樣,還不如現在就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麵留在他的記憶中。

她已經經曆過了至親之人的拋棄,無法再承受被摯愛之人嫌惡。

打定主意之後,周小紅就計劃起了跟許海凡攤牌的具體時間。

時值九月,正是許海凡考注冊會計師的日子,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毀了他的前程。

那就暫且把時間定在許海凡考試結束之後吧,在那之前絕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破綻。

而正忙於考試前最後衝刺的許海凡,倒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發現周小紅的異常。在他看來,家長見了,婚訂了,嶽欣也放棄了,阻礙他和周小紅在一起的,就差他“不在上海”這最後一件事了。

唯獨他沒想過周小紅的病情會突然惡化。

可誰又能想到呢?

等待分手的日子裏,周小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如常,但總會有那麽幾個不經意失控的小瞬間,被同住一屋的許夢真捕捉到。

許夢真發現周小紅有時會摸著左手中指上的訂婚戒指一會哭一會笑;有時會把醫生開的藥捏在手裏,發好一會呆才倒進嘴裏;還有時會跟許夢真說,如果有一天她要走,自己絕對不會怪她……

這樁樁件件的事加起來,讓許夢真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周小紅是在從自己的角度,跟這個世界告別。

這可嚇壞了許夢真,但她又不敢挑明這件事去刺激周小紅,隻敢旁敲側擊地一點點試探。

這天許夢真跟同事換了晚班,白天就在屋裏拉著周小紅一起在電腦上打那時最流行的RPG遊戲《仙劍奇俠傳之98柔情版》。

通關結局裏,趙靈兒為了履行女媧族的使命,拯救洪水中的南詔國,跟與水魔獸合體的拜月同歸於盡。而被苗疆聖姑用36隻傀儡蟲複活的林月如,懷抱著李逍遙和趙靈兒唯一的骨肉李憶如,站在風雪中的大樹下,深情地望著返鄉歸來的李逍遙,李逍遙見狀,趕緊大步趕了上去……

許夢真一邊哭得稀裏嘩啦,一邊替趙靈兒不值,她是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偉大,可孩子沒了娘,單親家庭多可憐。

周小紅卻認為趙靈兒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能活,誰不想活呢?

許夢真擦了擦眼淚,故意問:“所以你也覺得那種努力都沒努力過,就直接放棄的人,是不對的咯?”

周小紅歎了口氣,“可有時候努力也不是都能得到回報的,所以還不如省點力氣,把用來努力的時間,去幹點其他正確的事情。”

“那你又怎麽判斷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錯誤的?”許夢真追問。

周小紅突然打住了,沒有跟許夢真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許夢真卻急了,眼睛一轉,看到了牆上的“心願清單”,心中頓時有了新的主意。

“呐呐呐,咱們的心願清單可是好久沒更新了,讓我來看看,到底完成了多少呀。”

她起身來到清單跟前,轉了轉馬克筆,邊看邊說:“第一個‘賺錢’,你已經成功做到了,還因此跟我一起進了趟醫院,這個錢可賺得印象深刻啊,劃掉劃掉!”她說著在“賺錢”兩個字上劃了一條橫線。

“第二個‘夜校順利畢業,並找到工作’,嗯,畢業已經完成了,但正式的工作還沒找到,那就先劃掉前麵一半。”她又劃掉了“夜校順利畢業”幾個字。

“第三個‘讓周小紅上夜校’,第四個‘讓周小紅和媽媽和解’,哈哈,這可都是我的功勞,都完成了,全部劃掉。”

周小紅的注意力已經成功被許夢真吸引,看著她瀟灑地畫著一條條橫線,周小紅的壞情緒也似乎被劃走了一些。

“第五個‘跑馬拉鬆’,嗯……我不但跑完了,還順便交了個男朋友,第六個‘走走看看’,我們也實踐得很不錯啊,這滿牆的照片就是證明,對吧?”

許夢真用馬克筆指著牆上貼的她和周小紅在上海、北京等各個地方“走走看看”時用拍立得拍下的照片,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

周小紅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沒想到一年多的時間裏,她和許夢真已經去過了這麽多地方,更沒想到,她們已經完成了清單上的這麽多個“心願”。

把第六個心願也劃掉之後,許夢真又寫下了第七個心願——讓周小紅拿到會計從業資格證。

“其實這是我很早之前的心願,沒想到後來你也自覺主動地把這個當成了自己的目標,四舍五入一下,就算是咱倆第一次心意相通吧。”

許夢真說完,又在這條心願上劃了一道橫線,然後鄭重其事地寫下了一個數字“8”。

“之前你說,要分你的一半願望給我,那這第八個願望,我可以許嗎?”許夢真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周小紅。

“當然。”周小紅點了點頭,她也很好奇許夢真的第八個心願會是什麽?

“盡可能活下去。”

許夢真一邊寫,周小紅一邊默默地把這幾個字念了出來,然後心中一顫。

“周小紅,我不管你腦子裏現在整天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我希望你能幫我完成這個心願——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活下去!”

周小紅不自然地移開眼神,說:“我又沒說過我要去死,至少我現在絕對不會再主動尋死了。”

“你真的不會嗎?”許夢真用質疑的眼神看著周小紅。

“不會。”周小紅終於把目光重新投向許夢真。

兩人對視了幾秒,許夢真認為周小紅說的不是假話,這才放下心來。

“好,我相信你現在是不會,但我要你答應我以後永遠都不會主動尋死,一定要拚盡全力活下去。”

周小紅再次沉默了,她真的可以一直這樣堅強下去嗎?

等到肌肉萎縮、感覺障礙、下身癱瘓、大小便失禁……她真的可以撐到最後一刻都不放棄嗎?

“你能答應我嗎?”許夢真走到周小紅身邊,蹲下身,微微仰視著她,目光中全是懇切的哀求。

“好,我答應你,我會盡可能活下去,絕不輕生。”周小紅不想讓許夢真失望,她曾對自己說過,隻要是許夢真提的要求,無論是什麽,她都會全力以赴地去完成,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許夢真這下高興了,伸手抱了周小紅一下,站起身,重新走到心願清單旁,思索了一陣,提筆寫下了後麵兩個心願。

9.和許海凡進同一家公司。

10.和許海凡結婚。

寫完後她滿意地看了看,對周小紅說:“十個心願,都寫完了!”

“夢真,你為什麽一直這麽希望我跟海哥在一起?”周小紅問出了心中長久以來的疑問。

“我早就說過了,因為覺得你們般配啊,我喜歡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希望你能幸福——”

“我想聽真正的原因。”周小紅打斷了許夢真。

“我說的就是真正的原因啊。”許夢真裝傻。

“夢真,從你突然在我的生活裏出現,到我們現在姐妹相稱,我早已經對你百分之百的信任了。我相信你是上天派來,專門守護我的天使,也相信你所說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仔細想想,我真的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雖然那並不重要,但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毫無保留地好,對嗎?我如果不了解你的過去,也就等於不了解你對我好的真正原因。”

周小紅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接下去說話的措辭,“我是向你保證了,我會盡可能地活下去,但我真的保證不了能跟許海凡結婚,永遠跟他在一起。”

“為什麽……你們明明這麽相愛,為什麽不能結婚,不能在一起?”許夢真聽了周小紅剛才的那番話,就知道自己這次不是隨便敷衍一下,就能過得了關的。

但她還是想先問出周小紅不想跟許海凡結婚的真正原因,再對症下藥,半真半假地給出一個能讓周小紅滿意的回答。

“我的命,我自己可以做主,但我左右不了別人對我的態度。”

“你是擔心海哥因為你的病,嫌棄你?這怎麽可能呢……”

“有什麽不可能的?當然,我絕對相信他之前對我做過的每一句承諾都是真心實意的,但有時候沒有真正經曆過苦難,就輕易說出的承諾,也是做不得數的。畢竟不到那一刻,我們都不會知道自己最真實的感受和想法到底是什麽。”

“小紅,你究竟想表達什麽?”

“我想說,我不怪他,也不怪你們任何人有一天會離我而去,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愛人和朋友。就連我都不想麵對將來那個臥病在床的自己,又怎麽能用一兩句承諾去拴住你們的未來呢?”

周小紅笑了笑,輕輕地吐出那句話:“所以,我不會跟他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