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才能讓周小紅相信,她真的沒有那麽快坐上輪椅呢?
還是說,在周小紅沒有跟許海凡結婚的未來,她的病情確實有可能會惡化?
畢竟許夢真隻經曆過那個周小紅和許海凡生下她的未來,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連婚都沒有結的情況。
如果事情真的照這樣發展下去,那她應該會在某一天突然就煙消雲散、歸於塵土了吧。
想到這裏,許夢真倒沒有像以前一樣害怕了,隻是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齊銘。
雖然那個家夥總是大大咧咧看起來沒心沒肺,說什麽等許夢真走了,那他就繼續去相親,找個可愛的小美眉(早期網絡用語,指漂亮的女孩)結婚,用不了多久就會把許夢真忘了。
但許夢真知道他是在說謊,他是為了讓許夢真跟自己在一起時,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也是為了讓許夢真知道,要是有一天她真的走了,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以前兩人打打鬧鬧,百無禁忌,開什麽玩笑都可以,可當真有可能要離開的時候,她反而有些開不了口了。
許夢真忽然有些理解了周小紅,事情發生前的心理準備,其實大多數時候根本抵不過當事情真正發生時所帶來的震撼,那些說得越美的海誓山盟,越容易被現實所擊碎。
那天許夢真在心願清單上寫下的第九個和第十個心願,並沒有得到周小紅的認同,而關於“許夢真的過去”這個話題,也就此打住,周小紅沒有再繼續深究。
隻要說出自己的“過去”,並讓周小紅相信她的過去就是周小紅的將來,那周小紅應該就會聽她的話,積極接受治療,並水到渠成地跟許海凡在一起。
可要如何讓周小紅相信呢?
許夢真考慮過後,決定拉上齊銘,好好利用他滿嘴跑火車的超能力。
齊銘對此自然是義不容辭,一來他非常願意為丈母娘和老丈人的結合出一份力,二來如果他們不結婚,那自己未來的夫人許夢真也就無法出生,三來要證明許夢真來自未來這麽好玩的事,光聽著就令人興奮,他肯定無論如何都得插上一腳。
然而兩人盤算了一通後發現,他們除了齊銘的“證詞”外,就沒有其他證據了。
而齊銘的話原本就得打折聽,再加上他是許夢真的男朋友這個身份,直接導致他想證明許夢真來自未來這件荒謬的事情,折上加折,基本沒啥可信度了。
就在兩人苦惱對策的時候,周小紅說,月底她的石膏就能拆了,剛好十一也要到了,她想拆了石膏之後和他們一起再去北京玩一次。
許夢真認為,周小紅很可能是想趁這個機會跟許海凡攤牌,那不如將計就計,等去了北京再隨機應變,說不定能找到比讓他們相信自己是來自未來更好的破解方法。
許海凡沒有像其他同事那樣在法定假日的基礎上額外再請假,周小紅也不建議他那麽做。畢竟轉正在即,他每走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千萬不能行差踏錯,讓其他競爭者鑽了空子。
許海凡是從深圳直接飛到北京的,他本來想給周小紅也買飛機票,但周小紅拒絕了,說還是想跟許夢真和齊銘一起坐火車,找找去年第一次坐火車出行時的興奮感。
這一次,許海凡非要做東,請大家去住錦江之星。用他的話說,這一次可不能再委屈大家了。
許夢真不禁暗笑,沒想到老爸這麽“記仇”,之前當學生時沒錢,被齊銘嘲笑的事,竟然被他一直記到了現在。
上次來北京,齊銘不是一直嚷嚷著要住錦江之星嗎?這次許海凡就讓他住個痛快。
同樣還是訂了兩間房,隻不過四個人都換了室友:未婚夫和未婚妻住一起,男朋友和女朋友住一起。
從另一個方麵來說,許海凡的“財大氣粗”也是鴻光集團工資高的鐵證,不然他一個剛畢業的實習生,隻在集團工作了半年多,怎麽可能一下變得如此豪橫。
齊銘自然也明白這住“錦江之星”的含義,要是以往,他定然會訂個更高級的酒店,跟許海凡一較高下,但眼下他麵對的是老丈人的“複仇”,也隻能忍氣吞聲、嘻嘻哈哈地誇上一番,再低聲下氣地請大家吃了上次沒吃成的全聚德。
晚上,他們履行了去年定下的一年之約——又一次四個人一起到什刹海去劃船。
夜風吹過湖麵,波光粼粼,兩岸的燈火星星點點,倒映其中。
許夢真和齊銘坐在蹬腳踏的一頭,負責駕駛,他們把更寬敞的一邊讓給了周小紅和許海凡,方便他們一訴相思之苦。
四個人一路上都在等著聽《藍蓮花》的歌聲會從哪一家酒吧裏傳出來,可直到穿過了最繁華的酒吧地帶,也沒有聽到有人唱起這首歌。
大家不免都有些小小的失望。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許夢真忽然朝著船外大聲唱了一句,引得岸上的行人紛紛看向她。
“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齊銘很快默契地接上了後麵一句。
兩人相視一笑,手拉手一起唱道:“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
緊接著,許海凡和周小紅也小聲地加入了,“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盛開著永不凋零——”
“藍蓮花啊……”唱到這句詞時,四個人的聲音一齊高亢了起來。
不管是旁邊劃過的其他遊船,還是岸邊散步的旅客遊人,在他們唱這首歌的過程中,都向他們投來或是讚許、或是羨慕的眼光。
恣意灑脫,就是青春的本色吧。
一曲唱罷,四人都有些意猶未盡,許夢真提出要不調轉船頭再劃一圈,另外三人也都沒有異議。
然而,在許夢真琢磨著要再一起唱首什麽歌的時候,周小紅卻開口說道:“我本來不想這麽掃興的,但我怕自己再不說,等會就更下不了決心說了,剛好你們大家都在,海哥的注會也考完了,我就……”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許海凡打斷周小紅的話,接過了話頭。
“你知道?”周小紅詫異了。
齊銘張大嘴巴看了看許夢真,發現她雖然也有些驚訝,但並不太擔心的樣子,忍不住小聲問:“你也知道?”
許夢真舉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嘴邊,做了個“噓”的動作,又附到齊銘耳邊小聲說:“按兵不動,隨機應變。”
齊銘點點頭,聽話地和她一起進入了看戲模式。
許海凡舉起周小紅受傷的右手,眼中盡是愛憐,“這隻手還沒完全恢複,是嗎?”
周小紅下意識抽回仍舊無法伸縮自如的右手,說:“傷得比較嚴重,醫生說恢複得慢也是正常的。”
“是嗎?那為什麽兩個月了才能拆石膏,為什麽到現在你還不能握東西?”
周小紅一驚,沒想到許海凡竟然對她的傷情了解得如此詳細。她看了一眼許夢真,許夢真則一臉無辜地回看著她,努力撇清自己跟這件事的幹係,隻想守住一個吃瓜群眾的本分。
“醫生說,你的病情突然惡化了,這隻手可能再也不能恢複成以前那樣,還說用不了多久你可能就要坐輪椅……”
“別說了。”周小紅是真怕繼續從許海凡口中聽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她明明就是不想讓他知道這些,才會想著要提早結束他們的這段看不到結局的感情。
“為什麽不說?如果我不知道這些,又怎麽會如你所願跟你分手?隻要把你的未來說得足夠恐怖、足夠灰暗,那我總會被嚇跑的,對吧?”
周小紅不說話了,她的小心思已經完全暴露在了她最愛的男人麵前。
“周小紅啊周小紅,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針尖那麽大一點。”許海凡的聲音裏帶著幾分怨氣。
周小紅做了個深呼吸,重新抬起頭看向許海凡,“你真的有好好想過當你麵對那樣的我時,會是什麽樣的心態嗎?你能保證你絕對不會害怕,絕對不會退縮嗎?”
許海凡定定地看著她,說:“我不能保證。”
所以啊……
周小紅在心裏苦笑,明明她早就預想過這個結局,但當她真的聽到那個答案時,還是有些痛心無比。
“但是,我更害怕失去你。”許海凡緊接著又補了一句。
這下輪到周小紅定定地看著許海凡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因為震驚,還是感動,抑或是難以置信。
“我承認當夢真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時候,我獨自消化了兩天。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無所畏懼和堅強,我問自己有沒有做好以後一輩子給你推輪椅的準備,有沒有做好隨時可能失去你的準備……我問了自己很多問題,最後的答案隻有一個……”
小小的遊船此時仿佛被一個無形的結界,將內部與外界的喧囂隔離開來。船上的另外三個人都靜靜地看著許海凡,等待他最後的答案。
“我離不開你,我無論如何都離不開你。如果沒有你,我已經死在了13歲,如果沒有你,我再辛苦地賺錢、轉正、回上海,還有什麽意義?我不能承受一個失去你的世界,就算你癱瘓了,生活不能自理了,但至少你還在我身邊,我還可以照顧你,哄你開心,可你不在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周小紅此時已經泣不成聲。
許海凡再次拉住她無力伸縮的右手,和她十指相扣,“小紅,現在我的答案夠明確了嗎?”
周小紅抿嘴點了點頭,用左手擦掉眼淚,又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你放心,我不會那麽早就生活不能自理的。我會好好吃藥,配合治療,爭取晚一點再癱瘓,晚一點再讓你照顧,而在那之前,我會全心全力地照顧你,好讓你以後照顧我的時候,心理也能平衡一點。”
許海凡忍不住笑了,輕輕刮了一下周小紅的鼻子,“那我可要期待一下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美好生活了。”
遊船的另一頭,許夢真正一邊蹬著踏板,一邊為自己父母的感人愛情,潸然淚下。
齊銘緊緊拉住她的手,在她耳邊小聲說:“你看,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爸不愧是名牌大學高材生,把我想對你說的話,都說完了。”
許夢真吸著鼻子捶了他一下,“連情話都要別人幫忙說,要你還有什麽用?”
齊銘嘻嘻一笑,“要我給你兜底唄,等你以後走了,你爸媽不就得交給我照顧了。”
許夢真一怔,本是零星幾滴掛在臉上的眼淚,此刻變得噴湧而出,止也止不住。
這個家夥,居然用這麽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那麽沉重的海誓山盟,真是活該他有女朋友啊!
“夢真,你怎麽哭得比我還誇張?”
周小紅紅著眼圈,和許海凡一起看向差一點就要嚎啕大哭的許夢真。兩人都以為她是被許海凡的話感動了,殊不知“罪魁禍首”卻是她身邊的齊銘。
“我家夢真看《藍色生死戀》都要哭一包餐巾紙呢,何況是看你們真人表演了。”齊銘幫許夢真打圓場道。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許夢真從直呼其名,變成了喊“我家夢真”,盡管許夢真覺得這種宣示主權的叫法很幼稚,但不得不承認確實有效,至少比之前聽起來親近了不少。
至於《藍色生死戀》這部古早韓劇,對於一個05後的孩子來說,確實是沒有看過。可事實證明,有些經典就是經典,不管曆經多少時間,還是能牢牢抓住那一部分對愛情仍有向往的年輕人的心。
“你別瞎比較,我表姐和表姐夫的愛情肯定比《藍色生死戀》圓滿,我哭是因為剛才踏板打著我腳了。”許夢真狡辯道。
“哎呀,趕緊讓我給你吹吹。”齊銘伸手就要去脫許夢真的鞋。
“你滾開!別抓我的腳!”
船身因為兩人的打鬧而不停地搖晃起來,另一頭的周小紅和許海凡一邊努力保持平衡,一邊被這兩人逗得哈哈大笑。
這時,不知從岸上的哪家酒吧傳來了他們期盼已久的歌聲。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
這感覺真好啊!
愛人在側,知己三兩,一起泛舟賞月,無話不談,而她也身體健康,親眼見證著父母風裏雨裏一路走來的愛情。
許夢真伸出頭去仰望夜空,繁星璀璨,靜謐幽然,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夢境,小船載著她一路飛揚,身體似乎也變得輕飄飄起來……
黑色,無邊的黑色,是天的顏色嗎?
不,是她無法睜開的雙眼,所造就的黑暗。
她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鑽心疼痛。
哦,她回去了,又回到了那具支離破碎的身體裏。
該死,她還沒來得及跟齊銘告別呢,這是她頭一次對回到2023產生了排斥。
之前雖然她很享受使用那副健康的軀體,但她也明白那隻是暫時的福利,就像是老天賜給她一顆人生的彩蛋,能如曇花般綻放一瞬,卻不能變成她真正的人生。
終究是要回去的,反正她也不能左右時間,所以心裏始終釋然。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有了齊銘,有了父母親人之外的羈絆,那麽她就不能這麽瀟灑地說走就走,她也舍不得說走就走。
這時,她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是誰?是護士嗎?
眼皮仿佛被粘住,死活都無法睜開,她隻好放棄了努力,靜靜地去聽、去感受來者的意圖。
那個人輕輕拉起她的手,她感受到了來自對方雙手之間的溫度。
“夢真……”
果然,是爸爸。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憔悴嘶啞,全然沒有了之前在小船上對媽媽許下承諾時的儒雅深情。
“你醒來吧,好不好?怪我,都怪我,我是個沒用的爸爸,我隻是在沒有你媽媽的世界裏活得太辛苦了,所以才會忍不住對你說了那些話……你原諒爸爸吧,求求你,醒來跟爸爸說說話,哪怕一句,一句也好……”
在這段話中,許夢真僅能理解許海凡說的在離開周小紅之後他活得無比辛苦那一部分,至於其他的,她都聽得雲裏霧裏、不明所以。
為什麽他要自己別怪他?他又對自己說了什麽值得他如此道歉的話?
難道自己這次昏迷除了成骨不全症引起的腦積水外,還有其他原因?
眾多疑團在許夢真腦子裏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她屏氣凝神,等待許海凡再繼續說下去。
“如果早知道我把那件事告訴你,會讓你這麽痛苦,那我肯定會把那件事爛在心裏一輩子,永遠也不讓你知道……”
什麽事,到底是什麽事?!
“夢真,我收回我說‘反正我也不是你親爸爸’這句話,不管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我都一直把你視如己出,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對待,你可以感受到的,對嗎?那隻是一句氣話啊,你別跟爸爸慪這麽久的氣,爸爸現在隻有你了,隻有你了……”
心髒驟然縮緊,所有血液都瞬間回到了身體的中心,微如螢火的靈魂,連同著那顆脆弱不堪的心髒,都被撐得仿佛要炸裂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