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紅步行五分鍾便來到了出租屋附近的綠地公園。

她最喜歡這公園裏的人工湖,當初也是因為看中了這片湖,才選擇租住在現在的小區。

眼下已經是寒冬的深夜了,公園裏隻剩幾盞路燈還亮著,放眼望去空無一人,一片死寂。

周小紅走到湖邊,一陣夜風吹來,凍得她趕緊裹緊了外套。果然還是不能選跳湖啊,這也太冷了,她如是想著。

然後她徑直來到湖邊的一棵垂柳旁,駕輕就熟地從樹根處搬了幾塊石頭出來,堆疊在一起。其實,這棵樹是她早就選好的,這些石頭也是她提前藏起來的,畢竟她來公園踩點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周小紅踩上石頭,將繩子的一端扔過樹枝,又在繩子末端打了一個結。她重重拉了幾下,確定繩結牢固,接著看了看手表,此時距離1999年的最後一天還有五分鍾。

是時候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頭塞進了繩圈裏。

盡管之前已經無數次想象過離開這個世界時的情景,但真到了這一刻,周小紅還是難免有些膽怯和緊張。

窒息會不會很痛苦?死後舌頭會不會伸出來很長?屍體大概什麽時候才會被人發現?

周小紅晃晃腦袋,努力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疑問甩出大腦,她再次做了幾個深呼吸,準備下一秒就踢開腳下的石頭。

“不要!!!”

這時,一聲尖銳的大叫劃破了深夜的寧靜。周小紅原本正全神貫注在“自殺”這件事上,突然被這麽一嚇,生生驚掉了半條命。

她腳下不穩,手上又一滑,整個人瞬間滾倒在地,右腳處登時傳來鑽心劇痛,她心中無奈歎了口氣——看來自己又骨折了。

在疼暈過去之前,她隱約看到一個女孩的身影快步朝自己奔了過來,但還沒等看清女孩的樣貌,她就徹底昏了過去。

周小紅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裏。首先印入她眼簾的是一張清秀可人的青春麵龐,一條又粗又黑的大馬尾順著肩膀滑下,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正關切地看著她。

周小紅很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女孩,但又莫名對這個女孩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傳的親切感,那感覺十分奇妙。

“呀,你總算醒了,都睡了快一天了,你感覺怎麽樣,想喝水嗎?”

女孩似乎對周小紅很熟悉,又是給她倒水,又是幫她掖被角,搞得周小紅有些無所適從。

她想動動身體,這才發現自己的右腳已經打上了石膏。想必是這個女孩送她來醫院做治療的吧,她正想開口問問,女孩卻盯著她的臉噗呲一聲笑了。

“你笑什麽?”周小紅疑惑道。

女孩忍住笑,說:“第一次見你理這種發型,覺得很……很新鮮,要知道你可是最寶貝自己頭發的了,怎麽會剪得這麽短?”

周小紅蹙眉看了看女孩,問:“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你認識我?”

女孩想了想說:“不,我現在還不認識你,我是在未來認識你的。”

周小紅聽罷,像看智障一樣看著女孩,覺得她的腦子多少有點問題,但又轉念一想人家好歹好心送自己來醫院了,還是稍微客氣點吧,於是也不理會女孩的奇怪言論,耐著性子說道:“那個……謝謝你送我來醫院,你是不是幫我墊了醫藥費?多少錢,我還給你……”

“噢,我還沒給呢,我把你手機抵押給醫院了,說等你醒了再補錢。”

“那不是手機,是小靈通……”

“小靈通?是手機的品牌嗎?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周小紅無語地看著女孩,也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而且這小姑娘挺謹慎的,居然知道用小靈通做抵押,是怕自己碰瓷吧。但是眼下自己這個樣子也不能離開醫院去出租屋拿錢啊,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喊人來醫院幫自己先墊付一下。

叫媽媽來?那是萬萬不能的,她肯定會問東問西,然後發現周小紅想自殺的事。

那麽,也就隻能叫那個人來幫忙了。

沒過多久,齊銘就急匆匆地趕來了。他衝進病房,直奔周小紅床邊,擔憂地說:“小紅,你怎麽摔成這樣了,到底怎麽弄的?昨晚上我們分開時你不是還好好的嗎?”

“哦,我昨晚上出去辦事的時候,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周小紅說著有些心虛地看了女孩一眼,緊接著又道:“幸虧這位好心的同學救了我,把我送到醫院來。”

女孩對周小紅的眼神心領神會,配合地擺擺手說:“別客氣,我也隻是碰巧路過,舉手之勞罷了。”

齊銘感激地對女孩說:“不不不,真是幸虧有你……”他邊說邊從兜裏掏出五十塊錢,遞給女孩,“這五十塊錢你拿著,隨便買點什麽都好,就當做我們對你的感謝費。”

周小紅以為女孩會客氣一下,但沒想到女孩竟直接把錢接了過去,好奇地左看右看,還喃喃說:“原來現在的五十塊長這樣……”

她這是沒見過錢嗎?周小紅不禁腹誹,對女孩的疑惑更深了。

齊銘倒是沒有在意這些,繼續關切地對周小紅說:“小紅,欠醫院的錢我都付清了,小靈通也拿回來了,放心吧。醫生跟我說,你要覺得沒什麽問題了,隨時可以出院。”

“好,那咱們走吧,回去我就把錢還你。”

“甭跟我這麽客氣,我知道你現在沒錢,就算去打零工也要等傷養好了吧?你先安心回家躺著,一日三餐我會給你送過去的。對了,我現在去租個輪椅,你在這兒別亂動啊。”齊銘說完,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

“這是……你男朋友?沒想到你還喜歡過這一款的。”女孩饒有興趣地說道。

“不是。”周小紅下意識否定了女孩的答案,但馬上又感覺心裏竄起一股無名怒火,讓她忍不住想懟女孩,“雖然很感謝你送我來醫院,也很感謝你沒有把昨晚的事說出去,但我還是想請你保持一個陌生人最基本的距離感,不要搞得好像跟我很熟一樣。”

周小紅自認為自己這番話已經說得足夠嚴厲了,但女孩隻是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嗯,你現在說話的樣子,有我熟悉的那味兒了。”

周小紅實在沒法再強壓自己內心的不滿,沒好氣地對女孩說道:“你到底誰啊?總說這些奇怪的話,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女孩收斂笑意,神秘兮兮地湊到周小紅耳邊,小聲說道:“你聽了別驚訝,我就是——”

“小紅,輪椅推來了,咱們走吧!”

女孩話未說完,就被衝進病房的齊銘打斷了,周小紅隻好先被他攙扶著坐上輪椅。

齊銘察覺到那個救了周小紅的女孩一直站在一旁,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於是對她說道:“同學,再次感謝你的幫助,那我們就先走了?”

“你們去哪兒?”女孩追問。

“當然是送她回家。”齊銘說。

“我能不能也一起去呀,實不相瞞,我是離家出走偷跑出來的……”女孩可憐兮兮地說。

齊銘和周小紅驚訝地對看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不讓她去吧,一個年輕女孩子孤苦伶仃的,而且還幫了周小紅這麽大的忙;讓她去吧,畢竟第一次見麵,根本不熟,如果就這樣讓一個陌生人住進家裏,誰都會有所顧忌。

“那個……小紅要養傷,恐怕不太方便……”齊銘婉拒道。

“個麽(那)我正好可以照顧她呀,總比你一個大男生照顧她方便吧?”女孩假裝聽不懂齊銘的言外之意。

齊銘一下被噎住了,無言以對地站在原地。

女孩又補充道:“在她傷好之前,我可以一直照顧她,隻要你們給我提供住處,再包我的一日三餐就行了。對了,我做飯也還挺好吃的,最拿手的是做紅燒肉!”

聽到“紅燒肉”三個字,周小紅的嘴角不自覺地牽動了一下。

“小紅,你怎麽看?”拿不定主意的齊銘,隻好去問周小紅的意見。

“那就暫時到我家住幾天吧,不過先說好,我家條件可一般,你來了也隻能打地鋪。”周小紅對女孩說道。

“沒關係沒關係,有地方給我住就已經很好了,謝謝你哦,小紅。”女孩感激地握住了周小紅的手。

“說起來,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呢。”周小紅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說。

實際上,她允許女孩跟自己回去住,一是因為她對女孩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二是她想知道女孩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什麽,至於三,則是她真的很喜歡吃紅燒肉。

“我叫許夢真,言午許,夢想成真的‘夢真’,這個名字是我媽媽給我取的。”女孩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周小紅,神采奕奕。

“那以後我就叫你‘夢真’了,我叫齊銘,齊天大聖的齊,銘……銘是……”

“刻骨銘心的‘銘’。”周小紅實在看不下去齊銘在那兒掛耳撓腮的樣子,隻好替他組了個詞。

“對對對,還是小紅聰明,也不知道我爸媽給我取個這麽複雜的字幹嘛,就用‘出名’的那個‘名’不好嗎?”齊銘懊惱地說。

周小紅聽罷白了他一眼,許夢真則忍不住掩嘴偷笑。

三人出醫院時,外麵的天已經黑了。

齊銘不顧周小紅的阻攔,堅持到醫院門口的一家小飯館炒了幾個菜打包。他的計劃是,等會送周小紅回出租屋時,厚著臉皮留下,跟她一起吃頓跨年飯。

但誰料三人剛走到小區門口,周小紅就說什麽都不讓齊銘繼續往裏送了。

齊銘可憐兮兮地求了半天,最後還是隻能作罷,心有不甘地把醫生開的藥,和打包的飯菜都遞給許夢真,悻悻然離開了。

許夢真推著周小紅來到一樓出租屋的門口,用周小紅給她的鑰匙打開房門,又點亮了燈,在看到屋內景象的一刹那,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死活不讓齊銘進屋了……”

隻見這不足30平米的一室戶內,一切都雜亂無章,角落堆滿了泡麵盒子,雜誌漫畫散落一地,不知是穿過還是沒穿過的衣褲、襪子,被扔在除了衣櫃外的所有地方,垃圾桶內堆成小山樣的垃圾搖搖欲墜,腐爛的味道若有似無地彌散在房間內的空氣裏。

“這這這……這地方真能住人嗎?”許夢真捏著鼻子,表情誇張地說。

周小紅則聳聳肩答道:“我之前跟你說過了,我這裏條件一般,是你非要來住的。”

“這不叫‘條件一般’,這叫‘難以下腳’!”許夢真踮著腳,在房間裏蹦來蹦去,本想蹦到桌子邊把飯菜和藥放下,卻發現了周小紅之前壓在飯盒下的那張紙條。

“今生,就這樣吧。不管怎麽說,這短暫的……”許夢真拿起紙條,直接大聲朗讀了起來。

“你閉嘴!誰讓你亂動別人東西的?!”被人當麵讀遺書的羞恥感,讓周小紅簡直想一口咬死許夢真,然後再咬舌自盡!

許夢真聽話的沒有再讀下去,而是說:“原來這才是你不讓齊銘進屋的真正原因呀。放心吧,我嘴很嚴的,絕對不會把紙條上的內容說出去。”

周小紅的輪椅被大門卡住無法進屋,她隻好用一隻腳站立起來,艱難地往前挪動。許夢真想上前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周小紅靠牆穩住身子,冷冷地對許夢真伸出手。許夢真吐吐舌頭,乖乖地把紙條放進周小紅手裏,周小紅便三下五除二地把紙條撕了個粉碎,扔進垃圾桶。

許夢真自知理虧,不敢說話,從桌上勉強收拾出一塊幹淨地方,放下飯菜和藥,然後又踮腳蹦向了衛生間。可她剛在衛生間門口站定,便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天呐,地上厚厚的一層都是什麽?頭發嗎?你這衛生間簡直可以拍鬼片了!”

“反正就我一個人住,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要受不了,好走不送。”周小紅扶著牆慢慢挪動到床邊坐下,但似乎坐得不太舒服,就伸手往屁股下麵摸了摸,竟拽出一條被壓住的文胸。

她不以為意地將文胸扔到一旁,又感覺剛才進廁所的許夢真半天沒說話了,便揶揄道:“你不會被鬼吃了吧?”

她話音剛落,就見一隻手猛地扒住衛生間的門框,然後慢慢露出了一張看不見五官,全是頭發的臉,還真把她嚇了一跳。

“哈哈哈,看你嚇得!”這時兩隻手將頭發撥開,露出了許夢真正壞笑著的臉。

“嘁,幼稚,我才不害怕呢。”周小紅強裝鎮定地挪開目光。

“咦,不對啊,你頭發這麽短,可衛生間裏都是長發啊。”許夢真一邊用手梳理著頭發,重新紮起馬尾,一邊疑惑道。

“就是因為老掉頭發,所以幹脆全剪了,洗起來也方便。”周小紅解釋。

“一定是你用的洗發水有問題,我知道一款洗發水用了肯定不掉頭發……”許夢真說到一半突然停住,拍拍腦袋,喃喃自語道:“哦,不對,你們這個年代應該還沒有發明那款洗發水,還是以後再說吧。”

說罷,她把桌子挪到床邊,又把打包的飯菜打開,一一擺到周小紅麵前。

飯菜的香氣讓兩個都一天沒吃飯的人食指大動,她們顧不上再說話,一起風卷殘雲地把飯菜吃了個精光。

許夢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滿意地說:“你先休息一會兒,我開始幹活兒了。”

周小紅不解:“幹什麽活兒?”

許夢真雙手叉腰,指著亂糟糟的屋子說:“為了今晚能睡個好覺,我拚了!”

周小紅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見許夢真挽起袖子,動作麻利地開始收拾屋子。

“欸欸,誰讓你動我東西的,快放下!”周小紅著急地說。

“放心吧,我不要你的,就是幫你整理一下。”

“誰允許你整理了?我就喜歡這麽亂!等你收拾完,我都找不到東西在哪兒了。”

“找不到問我!我不會離開你的,放心。”

周小紅徹底無語了,要不是她的腳打著石膏不方便動,她早就跳起來把許夢真給趕出去了——這女孩未免也太熱情過頭,簡直都要在這個家裏喧賓奪主了。

很快,周小紅就看出來許夢真是鐵了心不打算聽她的,於是又嚷嚷了幾句後,便沒趣地閉了嘴,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孩忙進忙出,愣是把狗窩一樣的出租屋給收拾得井井有條。

倒完了最後一次垃圾後,許夢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捶了捶自己的腰,同時臉上寫滿了成就感。

“好了,這下可以打地鋪了!”她說著回頭看了周小紅一眼,卻發現對方已經躺在**睡著了。

許夢真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幫周小紅蓋好被子,然後坐下仔細端詳著她的臉,猶豫片刻後,竟伸出手輕輕摸了上去。

“這就叫‘因果輪回’吧,以前都是你收拾屋子照顧我,現在也該輪到我了。”

周小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被許夢真推醒時,屋裏還點著燈,而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小紅,快起來!馬上就要到零點了,馬上就是2000年了!”

周小紅揉了揉眼睛,正想說“關我什麽事”,就聽“嘭嘭”幾聲炸響從遠處傳來。

她和許夢真同時扭頭看向窗外,隻見幾十朵瑰麗的煙火正在夜空中接二連三地散開,美得如夢如幻。

兩人不約而同地陶醉在這漫天的絢爛裏,誰都沒有說話。忽然,旁邊樓棟響起了一陣年輕人的歡呼聲:“新年快樂!千禧年快樂!”

周小紅和許夢真對視一眼,許夢真笑著打開一罐啤酒,塞在周小紅手裏。

“你這兒居然沒有飲料,全是酒,算了,我就湊合一下吧。”許夢真說著又打開了自己手裏的那罐啤酒,舉到周小紅麵前,笑靨如花地說:“小紅,千禧年快樂呀!”

周小紅捏著啤酒罐,卻沒有動。

許夢真也不在意,欠著身子,伸長手臂跟她碰了一下,然後喝了一大口,結果被苦得齜牙咧嘴。

“媽呀,你怎麽會喜歡喝這種玩意兒?”

而周小紅定定地看著這個自己剛認識一天的女孩,腦子裏閃過很多想對她說的話:千禧年為什麽一定要快樂?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把生命定格在1999年,你為什麽要救我?救了我,你又為什麽還要得寸進尺地來打擾我的生活?……

最後,這所有想說的話都匯成了一個疑問。

“你到底是誰?”

許夢真放下啤酒,緩緩打了個酒嗝,笑嘻嘻地拍了拍周小紅的肩膀,說:“我是你,周小紅,來自未來的女兒——許夢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