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光慢慢爬上窗台,新的一天如約而至。嚴爵慢慢睜開眼,漂亮的臉上起初還有一些沒睡醒的懵懂,但漸漸地也就恢複了清明。
他沒有急著起床,而是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後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這真是美好的一天,他愉快地想,連昨天晚睡帶來的頭痛似乎也變得可愛了。
同一時刻,喬家楷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起身走出了房間。他昨天喝得有點多,到了後麵甚至完全醉得不省人事,但他腦中依稀還有一些片段,他記得是舒亦然送他回來的。
此刻,客廳裏沒有人,窗子是敞開著的,有風吹進來,印花的窗簾發出窸窣的響聲。喬家楷的目光飛快地掠過四周,搜尋著舒亦然留下的蛛絲馬跡,結果卻讓人失望,他不受控製地往另一間客房走去。
這次,他終於找到了她留下的痕跡,不,準確地說,是她收拾幹淨後的痕跡。
原本屬於舒亦然的房間,才過了一夜而已,今天就幹淨得像沒有住過人似的。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她帶走了所有和她相關的東西,連他嫌棄麻煩卻又每天澆水的盆栽也不見了。
麵對滿屋子的空寂,喬家楷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突然,他的目光落到那個被打翻的垃圾桶裏,一抹紮眼的綠色冒了出來,他快步走過去。
是那盆小小的薄荷,花盆已經碎了,隻剩下一簇簇清新可愛的小葉子。喬家楷胸口頓時有點悶,他還記得舒亦然買這盆薄荷時的情形,他嫌麻煩,不肯答應,她卻很喜歡,一路抱了回來。
她明明那麽喜歡這盆薄荷的,為什麽能做到一轉手就扔了呢?喬家楷蹲在地上,看著那些碧綠的葉子,眼眶悄悄紅了。
他也是被她轉手扔掉的東西,她不想要了……
飛馳的車裏,手機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
舒亦然掃了一眼來電提示,神色稍稍黯然。又是喬家楷打來的,他大概是酒醒了吧。咬咬牙,她按了關機鍵。
“怎麽不接電話?”嚴爵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是之前和我吵架的朋友。”舒亦然撒謊道,“她大半夜趕我出門,我還在生氣呢。”
她做出一副孩子氣的模樣,似乎真的隻是和閨密拌嘴。嚴爵覺得她這樣可愛極了,微微一笑,剛要勸她跟那個朋友和好,轉念一想,又把話咽了回去。
如果她不是和朋友吵嘴,應該不會搬出來和他一起住吧?嚴爵的目光忍不住又挪到舒亦然的臉上,笑意中不知不覺多了一份溫柔。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熾熱,舒亦然很快有所察覺,她轉過臉,不解地問道:“怎麽了?”
“哦,沒事。”嚴爵慌忙地轉開視線,他咳了兩聲,轉開了話題,“我們去哪兒?”
舒亦然暗暗握了握拳頭,笑著說道:“我有點頭痛,能先到中心醫院去看看嗎?”
“頭痛?”嚴爵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他擰著眉沉聲說道,“你昨天回來得太晚了,以後你還是別喝那麽多酒。”
他的臉上寫滿了不認同,明明是關心的話,說出來卻硬邦邦的。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連忙又加了一句:“這樣對身體不好。”
舒亦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搭腔,隻是將視線轉到了窗戶外。
車很快在市中心醫院停下,推開車門的那一刻,舒亦然猶豫了。
“怎麽了?”嚴爵的聲音有點急,“又頭痛了?”
他繞過來打開車門,舒亦然慢慢將手遞了過去,背後微微泛了一層冷汗。
“你的手很冰。”嚴爵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麽,舒亦然都聽得不真切,跟著他亦步亦趨地到了門診部掛號。
嘈雜的人聲一點點將她的神智拉回來。
沒關係,你做的是對的!
舒亦然無聲地在心裏鼓勵自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嚴爵,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道:“我在網上預約了一個專家,你幫我去他辦公室問問吧,說不定我們不用排隊掛號呢。”
聽了舒亦然的話,嚴爵看了看隊伍,又看了看她,臉色有些猶豫。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舒亦然催促道,“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好吧,我去問問看。”嚴爵皺了皺眉頭,低聲說道,“我們快點看完病,離開這裏,我不喜歡醫院。”
舒亦然心裏一刺,麵上卻帶著縱容的笑,目送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人群裏。
他不喜歡醫院?大概是不喜歡和王佳有關的那段年少荒唐的歲月吧。舒亦然毅然轉身,走向住院部的方向。
此時的嚴爵正為了那個根本不存在的醫生和護士爭執,對方不勝其煩地扔下一句“神經病”然後揚長而去,他既委屈又窩火。
嚴爵剛想打電話給舒亦然,她的電話就來了。
“嚴爵,我好像跑到別的地方去了,我不知道這是在哪裏。”舒亦然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可憐兮兮的。
“不是讓你在原地等我嗎?”嚴爵急了,也忘了追問她專家的事。
“我後來發現我好像記錯了那個專家的名字,想去找你,結果就走到了這裏。”舒亦然抬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病房門,聲音微微有些發緊,“你過來找我吧。”
嚴爵絲毫沒有猶豫,問道:“你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你沿著門診部二樓的過道,向右走,穿過一個走廊,左邊有個建築樓,你上樓就能看到我了。”舒亦然隱瞞了她的坐標,故意指了一條小路,嚴爵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到住院部的側門。
她掛了電話,看著依然緊閉的病房門,開始等待嚴爵的出現,就像一個漁夫等待上鉤的魚兒。
隻要嚴爵推開這扇門,一切的疑惑就會有答案,而遊戲也該結束了。
安靜的走廊裏沒有人,靜得能聽到她的呼吸和漸漸加快的心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慢慢地近了。
“舒亦然,你……”嚴爵的聲音很快戛然而止,初見她的驚喜和焦急還僵在臉上,而另一種叫恐慌和驚懼的情緒也慢慢浮上來。
他生生地在一米外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裏他太熟悉了!盡管醫院有那麽多的走廊,每個走廊邊上有那麽多的病房,熄了燈,關上門,似乎哪兒都一樣。可是他知道,這間病房不一樣。
這是他的噩夢。
舒亦然沒有錯過他臉上任何的細小表情,她奇怪自己依然還能笑出來,還能若無其事地問他:“你怎麽了?”
“我們走吧。”嚴爵勉強穩住了心神,聲音裏隱隱透著懇求。
“為什麽?”舒亦然靜靜地站在原地,她收起了笑容,臉上帶著一股明知故問的挑釁,“嚴爵,你在怕什麽?”
嚴爵沒有說話,他抬起頭,視線不偏不倚地和舒亦然對上。
那是一種無聲而哀傷的抗拒,他已經明白了,舒亦然是故意騙他來這裏的,盡管他不知道為什麽,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再走近那道門。
“嚴爵,王佳是你的女朋友,對不對?”舒亦然的聲音冷漠而鎮定,“你為什麽不敢麵對她?要不是你,她也不會躺在這裏,是你害得她……”
“不是我!不是我!”嚴爵突然一聲暴喝,打斷了她。他就像一個亂發脾氣的孩子,眼耳都急得通紅,雖然張牙舞爪卻沒有任何殺傷力。
舒亦然沒來由地心軟了,她停止了那些咄咄逼人的指控,說道:“好,你不是劊子手,可你為什麽不敢麵對她?為什麽你從來不對我提起這個人?”
嚴爵啞口無言,他一邊搖頭,一邊連連往後退,那道病房門在他眼裏似乎就是一道深淵。
“嚴爵,難道你真的覺得你沒有任何責任嗎?”舒亦然心裏既有失望,又有一些怒氣,“你連一聲對不起都不肯說?”
嚴爵僵在那裏,她適時地走上前,輕輕拉起他的手,誘哄似的說道:“嚴爵,我隻是想幫你打開心結,你這些年過得也不快樂啊。你為什麽不勇敢一點,告訴大家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人會怪你的。”
“不,你別逼我!”嚴爵猛地推開她,整個人不停地往後退,仿佛在躲避蛇蠍。他的眼神既茫然又痛苦,嘴裏一直念叨著,“你為什麽逼我?”
他的力道很大,舒亦然踉踉蹌蹌地撞到了牆上,她慌亂地伸手,想抓住點什麽,整個人卻不受控製的往地麵倒去。
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腳踝傳來,應該是崴到了吧。舒亦然顧不上察看,咬著牙,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
嚴爵一愣,上前走了兩步,似乎想扶她一把,但很快又往後退去,滿臉都是說不出的掙紮和痛苦。他哀哀地看著舒亦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眼裏的糾結一覽無餘。
看著這樣的他,舒亦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灰心,她用盡心機接近嚴爵又怎麽樣呢?她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改變不了!
舒亦然什麽都沒說,沉默地看了嚴爵一眼,轉身往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走。
嚴爵動了動嘴唇,始終沒有勇氣叫出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一定對他失望透了,她甚至不肯多看他一眼。
嚴爵在病房門外站了很久,自始至終都沒有推開那道門,就像以前無數個日子一樣,他隻是一遍遍地在猶豫、在徘徊。
他怎麽有勇氣麵對那樣的王佳呢?當他收到消息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那個花一樣的女孩已經了無聲息,永遠沉睡了。他當時就在想,他做錯事了,他毀了一個年輕的女孩,他是罪人!
回憶起往事,嚴爵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還記得因為朋友的玩笑,他跑去跟王佳告白,他隻是鬧著玩啊,可她當時笑得那麽開心。
那個靦腆的笑容一直在嚴爵腦子裏,所以,盡管後來王佳拒絕了他的親熱要求,讓他輸了賭約,他也沒有生氣,反而如釋重負。他立刻疏遠了她,因為不想傷害這個單純的姑娘,可他沒想到他的好心辦了壞事。
嚴爵失魂落魄地走出醫院,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去哪裏。
陽光溫暖的午後,嚴書君睡了長長的覺,醒來時,就看到了抱膝坐在地毯上的嚴爵。他孤僻得如同一隻受驚的蝸牛。
“阿爵,你怎麽來了?”嚴書君滿臉的錯愕,他清晨才和嚴爵通過電話,知道他今天要和舒亦然一起過生日。
嚴爵抬起頭,漂亮得如同琉璃的眼裏滾落出兩行淚水。
“阿爵?”嚴書君連忙起身,走過去抱住他,急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他的動作太急,免不了一陣咳嗽。他急躁地想壓抑下去,胸腔裏卻湧起一股淡淡的腥味,那張英俊的臉更白了幾分。
“哥。”嚴爵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伸手抱住他,低聲說道,“我做錯了事,你會原諒我嗎?”
嚴書君拍了拍他的背,輕聲安慰道:“當然了,不管怎麽樣,你都是我弟弟啊。”
嚴爵無聲地抱緊了他。
他對父母的感情很淡,所有對親情的認知都來源於這個雙胞胎哥哥。有時候,他也會嫉妒哥哥搶走了父母的關愛,搶走了很多的光環,可是更多時候,他又心疼他的體弱,又感激他的維護。
“哥,你還記得王佳嗎?”嚴爵抬起頭,眼神空洞,機械地說道,“就是那個被我騙到酒店,後來出事的女生。”
嚴書君沉默地點點頭。
他怎麽會不記得呢?事情發生後,爸爸氣得不行,拿著那麽粗的皮帶抽嚴爵,誰勸都沒有用,他甚至揚言不管這個兒子了。後來,媽媽出麵給了人家一筆錢,又瞞下了兩人交往過的事,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你還在自責嗎?”嚴書君能感受到弟弟的痛苦,他無言地拍著他的肩膀溫聲道,“我知道,你其實常常去醫院看那個女孩。”
嚴爵抬起頭,眼底是深深地掙紮,他低聲道:“可是我不敢麵對她,我怕。哥,我真的怕看到她那個樣子,我覺得我是凶手。”
“每個人都會做錯事,知錯就要改。”嚴書君微微一笑,蒼白的臉上透著虛弱。
他的五官和嚴爵幾乎一模一樣,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嚴爵是漂亮的,是嬌養的少年郎,是個大男孩;而他是風雅的,是隱居的世家公子,是個聰明的男人。沒有人會把他們弄錯。
“真的嗎?”嚴爵看著他的目光滿是信任。
嚴書君點點頭,說道:“你不是每年都拿出一筆錢暗中幫她嗎?阿爵,你不用再試圖逃避那個錯誤,因為你一直在糾正它,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已經發生的錯誤,無法再改變,可是至少他在盡力彌補。
眼淚無聲地濕了嚴爵的臉。與此同時,嚴書君也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涼意,盡管隔著一層地毯,但他的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
盡量忽略身體的不適,他拉起嚴爵,對他說道:“阿爵,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哭過之後,嚴爵似乎輕鬆很多,他低聲將上午在醫院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聽完後,嚴書君微微皺起眉,眼底的驚詫越來越深,想不到這個叫舒亦然的女生對嚴爵的影響這麽大,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哥,你說我應該去嗎?”嚴爵羞慚地問道,“我是不是應該站出來,跟大家說明一切?至少,跟王佳的父母道個歉。”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心裏有些躊躇。
“阿爵,不管你想怎麽做,我都支持你。”嚴書君收起紊亂的心思,微笑地看著嚴爵,不管怎麽樣,他肯從過去走出來就是好的。
“哥,你能陪我去嗎?”嚴爵脫口而出。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臉色又急又悔,連忙支支吾吾地解釋,“哥,我……”
嚴書君有很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加上一係列的並發症,他身體越來越差。18歲之後,他幾乎就不出療養院了,他甚至沒有享受太多同齡人的快樂,連學校也很少去,如果他想讀書,嚴爸爸會請高級教師單獨教他。
“好啊。”嚴書君並沒有怪他,反而露出一抹快樂的神色,他很久沒有出門了。
兩兄弟的盤算自然遭到了私人醫生的反對,但嚴書君極力保證他不會外出超過一個小時,況且,他去的地方是醫院,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也許是憐憫這個孱弱的少年,醫生同意了,但前提是他得跟著他一起去。
有了嚴書君的陪伴,嚴爵明顯放鬆很多,這一次,他盡管猶豫,卻還是鼓起勇氣走進了那間病房。
“嚴少爺?”王母驚詫地看著他,對於這個每年給她大筆錢的富家少爺,她還是有印象的。
嚴爵二話不說,朝她跪了下去。
因為和朋友打賭,他故意去追求外號“灰姑娘”的王佳,誇下海口要拿到這個所謂的學霸的初吻。那是年輕人的惡作劇,總以為扒開每個人的防衛和偽裝是好玩的事,殊不知,那也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
因為一天天的相處,他漸漸知道了王佳的淳樸和靦腆。麵對他火熱的攻勢,她既欣喜地接受,又小心翼翼地抗拒,她也許看出了他的目的,隻是不願意拆穿。畢竟,對於一個自卑的貧苦少女,愛情就是交織著理性和感性的矛盾體。
因為輸了賭局,也因為他不想再繼續這個遊戲,他提出了分手。沒想到王佳卻突然變了心意,一改往日的作風,主動聯係他。生日那天,他其實和嚴書君在一起,而朋友舉辦的那個生日會,他壓根本沒去參加,王佳打電話過來時,他煩不勝煩,隨口就說了一個酒店的名稱。
他是無心的,可是卻釀成了一場大禍,誰知道一家營業的酒店會在裝修呢?誰又想到王佳會從後門進入呢?
每個人似乎都沒錯,但每個人似乎又都是劊子手。
嚴爵跪在地板上泣不成聲,不遠處的病**,沉睡的少女麵色安詳,依然是往日的模樣,卻再也沒有悲歡喜怒。
王母久久地沒有回過神,她木木地杵在那裏,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阿姨,對不起,這都是我們的錯。”嚴書君走上前,誠懇地對王母說道,“阿爵年輕不懂事,我們實在抱歉,您有任何需要,盡管提。”
“天啊,我可憐的佳佳。”王母突然爆出一陣高亢的哭聲,她扯著嗓子,掩麵號啕大哭。
那哭聲裏包含了太多的情緒,是一個母親對愛女的憐惜和哀慟,也是一個女人對命運的無奈和絕望。她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全身不可遏製地發抖,蓬亂的頭發從臉兩側飛出來,露出幾絲紮眼的白色。這個身形有些佝僂的女人似乎一下子又蒼老了十歲。
嚴爵始終跪在地上,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後悔自己的年少輕率,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迫切地想要做點什麽。
悲愴的哭聲在整個病房回**,回應王母的,隻有那陣壓抑的時斷時續的咳嗽聲。
嚴爵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雙膝還在隱隱作痛,而更強烈的感覺來自心裏。有一股異樣地情緒升騰起來,這是一種責任感,是一種屬於真正成年人所有的成熟,他終於學會了坦然麵對自我,不管好與壞。
進了門,開了燈,他迫不及待地上樓,想第一時間和舒亦然分享這個消息。對方那個失望的眼神始終還在他腦海裏,盤旋不去。
站在舒亦然房門前,嚴爵正組織著怎麽開口,舒亦然突然從裏麵打開了門。
她紅著眼,沉默地看著他,臉上有哭過的痕跡。
“你怎麽了?”嚴爵頓時忘了自己的來意,急切地追問起來。
舒亦然搖搖頭,眼底的淚水卻漸漸忍不住,一顆一顆地往下砸。
“舒亦然,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嚴爵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動作笨拙而溫柔。
她抬起頭,他的目光溫柔而懵懂,像一張網從四麵八方抱住她。
“謝謝你,嚴爵。”舒亦然笑了起來,她微微向前一湊,伸手抱住了他。
謝謝你給了王佳一個道歉。
謝謝你給了所有人真相。
也謝謝你,給了我這趟回國之旅一個結果。
她不是主持正義的超人,也不是專抓壞人的警察,她隻是一個打抱不平的妹妹。舒亦然心酸地想,其實嚴爵又沒殺人,又沒放火,她能把他怎麽辦呢?王佳是飛蛾撲火啊,她隻是心疼這個傻姐姐,想讓這個少爺吃點苦頭罷了。可是偏偏,嚴爵也沒有那麽壞。
舒亦然的眼淚不停地掉,嚴爵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我要謝謝你才對。”雖然不知道舒亦然在說什麽,嚴爵還是很認真地反駁道,“你知道嗎?我今天終於跟王佳的媽媽坦白了一切,因為我怕再讓你失望,也怕再讓自己失望。”
舒亦然在心裏無聲地回答:我知道,我還知道她原諒了你。
在電話裏,王母泣不成聲,但她的情緒穩了很多。她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再糾纏下去於事無補,隻能惹人傷心;她說嚴爵也沒有什麽大錯,誰讓王佳死心眼呢,這都是命;她說以後大家還是別見麵了,他們夫妻隻想守著女兒,等奇跡的出現。
“阿姨說不想再用我們的錢了。”嚴爵還在說,“但是我哥勸了她,說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王佳所有的醫藥費都由我們承擔。”
舒亦然始終沒有吭聲,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為王佳,也為自己。
最深沉的黑暗過後,明天始終會抵達,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這一晚,舒亦然夢到了王佳。那個笑容靦腆的女孩依然怯怯地,穿著一件白色的波點裙,戴著眼鏡,紮了馬尾,厚厚的齊劉海兒,卡了一個可愛的發卡。
“你知道嗎?我是你妹妹。”她跑上去拉住她的手。
“我現在知道了。”王佳笑起來的時候,臉蛋紅紅的,聲音很溫柔,“然然,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其實我一點也不後悔,真的。”
那個灰姑娘的臉上閃著一層淡淡的光,她說:“我一直很自卑的,就算你肯和我做朋友,我也還是會偷偷不自信,然然,你這麽好,怎麽會看上平凡的我呢?嚴爵跑來跟我告白的時候,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一直拒絕他的親近。”
“因為嚴爵是個壞小子。”舒亦然突然很想哭,“姐,都是他的錯。”
王佳搖搖頭,溫柔地笑起來:“我也有錯啊,我一直擔心他會走,終於他走了,我既覺得難過,又覺得事情本來就該這樣。我想啊想,終於明白了,我一直在自艾自憐,從來沒主動爭取過,所以我想試一試。”
舒亦然無聲地抱住了她。
這一刻,她懂了這個姑娘。她失敗過,但她也爭取過,她不覺得後悔,成敗都是天意,事故更加是偶然,至少她是問心無愧的。
這個羞怯的姑娘原來這麽勇敢。
醒來的時候,舒亦然的枕頭上濕了一片。她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再次閉上眼,不想承認剛才隻是一場夢。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舒亦然,你醒了嗎?”嚴爵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過來,帶著一絲雀躍,“我做了早餐,你要不要嚐嚐?”
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還會做早餐?舒亦然忍不住笑了,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淚。
或許,王佳在夢裏走一趟,隻是為了讓她學著放下。
精心做好的早飯漸漸冷了,舒亦然才姍姍地從樓上下來。嚴爵眼睛一亮,立刻跑去廚房忙活。
舒亦然微微一笑,看著他手忙腳亂地打開微波爐,拿出加熱的牛奶,倒在杯子裏,殷勤地端到她麵前,轉身又去拿粥和煎雞蛋。
“你嚐嚐看,我都是按照網上視頻做的。”嚴爵在她對麵坐下,眼巴巴地看著她。
粥煮得太爛了,煎雞蛋早就冷了,牛奶也是她討厭的原味。舒亦然慢條斯理地撥弄著勺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樣?我自己覺得還不錯呢。”嚴爵一咧嘴,露出潔白的牙。
舒亦然微微有些晃神,她似乎從來沒見過嚴爵笑得這麽燦爛。這樣的他,應該更像那個讓王佳愛慕的陽光少年吧。
“真的不錯。”舒亦然也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想不到你還有做廚師的天分。”
嚴爵露出一絲別扭的笑容,他微微紅著臉回道:“那我以後每天早上都給你做吧。”
“好啊。”舒亦然隨口答應了,但話一出口,她又愣了。
每一天嗎?她回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似乎沒有必要繼續留下來,她申請的是一個學期的交換生,日期也快到了。
舒亦然抬頭看了嚴爵一眼,他明顯還處在興奮的情緒裏,那些盤算在心裏的話一下子說不出口了。
算了,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他吧,又或許,他不知道這些更好。
暖暖的陽光從窗外鑽了進來,在地麵投下些許光影,為這個冬日的早晨添加了幾分溫情。自從嚴爵主動站出來承認當年的錯誤之後,舒亦然也放下了報複的念頭,但是,事情的發展總會出乎意料。如果不是後來那通電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即使過了很多年,想到這一天,舒亦然依舊不能釋懷。
突兀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安靜美好的早晨。看到來電顯示上王母的名字,舒亦然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阿姨,出什麽事了嗎?”她接起電話率先問道。
王母的聲音帶著哭意,也帶著一股認命的心灰意冷:“佳佳走了……唉,她大概也不願再這麽拖著。”
“走了?”舒亦然木木地重複了一遍,她的大腦似乎一下子空白了,走了是什麽意思?
“佳佳也沒有什麽別的朋友,然然,如果你有空,就來送她一程吧。”王母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電話裏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她死了!那個花樣年華的姑娘真的不在了!
王母的話,讓舒亦然覺得手中的手機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她指尖的力度飛快流失,手機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你怎麽了?”聽到聲音,嚴爵驚懼地衝了過來,下意識地扶住舒亦然的肩膀。
舒亦然轉動著有些空洞的視線,將之投到嚴爵臉上,腦中似乎又有什麽東西瞬間爆炸了,隻有一句話反複回**:他是凶手!他是殺人凶手!
舒亦然忍不住尖叫起來,顫抖著推開了嚴爵,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尖銳的聲音就像一把刀,將兩個人的距離分割得清清楚楚。
“舒亦然,你怎麽……”嚴爵話說一半,邁出去的步子卻生生停在了那裏。他看到了她的目光,那是一種怨毒的、憤怒的、哀傷的和絕望的目光。
她在痛恨他。
為什麽?嚴爵渾身冰冷,他茫然地杵在那裏,傻傻地開口:“為什麽?”
然而舒亦然卻並不想回答他。她現在十分不想看到他!再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胡亂抹了眼淚,撿起手機後,舒亦然飛快地往大門外跑去。
“舒亦然,你去哪兒?”嚴爵隻愣了一秒,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舒亦然的動作很快,她出門就攔了一輛出租車。等嚴爵發動車準備追上去的時候,出租車早已消失在車流裏。
嚴爵去了所有他曾跟舒亦然去過的地方,但是都沒有看到她的身影,而她的電話也始終無人接聽,嚴爵隻好一遍又一遍,在街上來回穿梭,哪怕隻是在人群裏看到某個相似的背影,他都會立馬追過去,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到底出了什麽事?嚴爵問自己,是那個電話的原因嗎?為什麽她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
嚴爵心裏很不安,也很焦灼。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心裏一喜,立即拿起手機,但等看到來電顯示時,忍不住一陣失望——是嚴書君打來的。
“哥,你有什麽事嗎?”他的失落不言而喻。
嚴書君的聲音卻帶著一股淡淡的喜悅:“阿爵,爸回來了。”
“爸回來了?”過了十多秒,嚴爵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哦,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他在你那兒嗎?”
他的語氣有點亂,有點急,更多的是無措和心酸。
“早上的飛機,也沒到多久。”嚴書君笑著安慰他,“你過來吧,咱們一起吃頓飯。”
一起吃飯?這應該隻是嚴書君的意思吧!況且,他現在更想做的是找到舒亦然。
嚴爵剛想找個借口拒絕,嚴書君又幽幽地說道:“爸好像有事要跟你聊聊。”
聽到嚴書君的話,嚴爵沉默地掛斷了電話,方向盤一轉,車子朝著另一個方向駛去。
還是那家療養院,還是那間私人訂製的高級套間,推開門,裏麵的氣氛卻截然不同。
笑、問候、彼此關心,這才是父子該有的樣子吧,這也是哥哥和老爸在一起才有的樣子。
看著眼前的畫麵,嚴爵默默地走進門,一聲不吭地杵在牆根邊上。
“阿爵,過來坐。”看到他,嚴書君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衝他招招手,指著身邊的空位。
嚴爵慢吞吞地走過去。
嚴父的目光不滿地掃了過來,嘴上習慣性地念叨:“這麽大的人了,什麽時候才能懂事點?”
“爸。”嚴書君微微提高了音量。
嚴父哼了一聲,索性轉開臉,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嚴爵臉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他賭氣似的,任由嚴書君怎麽拉,就是不肯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
“阿爵,爸特意給你帶了一份生日禮物。”嚴書君拿他的執拗沒辦法,溫聲哄道,“去看看吧,你肯定喜歡。”
聞言,嚴爵臉上一亮,雖然明知嚴父隻是順帶給他買的一份,還是動手拆開了禮物盒。
是他最喜歡的建築模型!看到包裝盒裏的禮物,嚴爵的眼裏閃著光。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願就是做一名建築設計師。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子承父業,經營嚴家龐大的公司,就連嚴父也是一直這樣要求他的,包括讓他念交大的金融係,可是他真正的愛好卻是建築設計,而且這個秘密隻有嚴書君知道。
嚴爵的眼悄悄紅了。
他知道,這份禮物一定是哥哥特意囑咐老爸買的,否則那個人甚至會忘記給他準備禮物。
“阿爵,哥哥會永遠支持你的。”嚴書君衝他眨眨眼,說著隻有兩個人才懂的話。
嚴父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到那個建築模型上。不悅地開口道:“這什麽破設計師的東西,我托了好些關係才拿到手,我還奇怪書君怎麽突然要這個,原來又是你唆使的!”
嚴爵握著模型的手緊了緊,原來哥哥開口要就沒關係,是他就不行。
“你能不能跟你哥學學,別老讓我們操心!”嚴父隻覺得這個小兒子玩物喪誌,讓他頭疼不已。
“我怎麽就讓你們操心了?”也許是受到的刺激太多,嚴爵一下子沒忍住。他頂嘴道,“你什麽時候正眼看過我了嗎?”
“哐當”——杯子狠狠地砸到地上。
“嚴爵,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嚴父指著他的鼻子,憤怒地喝道,“你可真是越來越長進了!好的不學,還學起人家玩叛逆了!”
看到嚴父發火,嚴爵這時候反倒平靜下來了,什麽委屈、不甘和難過都像水淌過似的,沒有半點痕跡。他隻是覺得有點可笑,他們明明是親父子,怎麽突然就對峙如仇敵了?
“爸,其實我早就想問您和媽媽了,難道我不是你們的親兒子嗎?”嚴爵的語氣很淡,就像在講述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事實,“因為我沒有那麽聰明,所以你們不喜歡我?因為我搶走了哥哥的健康,所以你們不喜歡我?”
“阿爵,你說什麽渾話?”嚴書君一驚,厲聲喝住他。話說完,他很快又咳嗽起來,慘白的臉上顯出青青紫紫的顏色,看上去既嚇人又可憐。
嚴父慌忙地去倒水,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著急,他的手直打哆嗦,那杯水撒了大半。
“阿爵,不管你是從哪兒聽到這些的,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嚴書君一邊咳嗽,一邊急促地說道。
“你別說話了。”嚴父替他拍著背,轉過頭,對著嚴爵大吼道,“你給我滾!”
“爸!”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嚴書君虛弱地說道:“爸,阿爵就算有做得不對的,您就不能好好和阿爵說說嗎?他……”
“說什麽?你看看他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嚴父粗暴地打斷了他。大概嚴爵剛才那番話也傷了他的心,戳破了那最後一點情麵,他生氣地嚷道,“整天就知道玩樂,一事無成!還差點弄出人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這像話嗎?”
他說的是嚴爵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那段時間,嚴爵的確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兩兄弟一時無言反駁。
“你別護著他,你看看他現在,越來越不成器了!”嚴父越說越激動,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我問你,和你一起住在家裏的那個女的是誰?”
“你找人調查我?”嚴爵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父親。
“我要不找人盯著你,你是不是要掀翻天了!”嚴父氣得一拍桌子吼道,“嚴爵,你真是膽子越來越大,都敢把人往家裏領了!你還有沒有把我和你媽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