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順能感覺到溫勵馳的目光從他們父子倆身上接連掃過,當他抬頭看去,溫勵馳的眼神卻挪開了。

溫勵馳慢慢走了過來,離他們還有幾步的時候開了口,卻不是朝著他們:“陳叔,你怎麽在這裏?”

段順也看向陳叔。

溫勵馳這麽說,那麽,應該不是他要陳叔來盯著自己的。他的嘴角忍不住想抬起來,頓了頓,又覺得這麽小的事,沒什麽可高興的,老實巴交地低下了頭。

陳叔道:“看您在忙,我來陪陪客人,今天家裏沒什麽事兒。”

什麽陪陪客人,明明是監視客人。

段順抿了抿唇,有點忍氣吞聲的意思。

偷著抿的,幅度很小,溫勵馳現在的眼睛太尖了,總是能抓到他的小動作。

溫勵馳也隻是隨口一問,聽完,沒說什麽,問起別的:“金信的人呢?”

“研究所的醫生一早就來了,現在在小廳裏,已經準備就緒了。”

“嗯。”

等了一早上,終於要驗dna了。

段順緊了緊抱著小球的手,迫切地盯著溫勵馳的側臉,明明萬事俱備了,他卻總感覺不夠真實,擔心事情會有變數。這麽沒有底氣,大概還是對於過去心有愧疚,他還是怕溫勵馳因自己遷怒小球。

溫勵馳這時看了過來,段順背後一緊,趕緊推了推小球,小聲提醒:“叫哥哥。”

小球平日裏嘴很甜,這次卻不知道為什麽,半天沒作聲,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怕生。

段順尷尬無比,陪著笑,額頭出了汗。

溫勵馳仿佛看出了他的如臨大敵,欲言又止地打量他一眼,並沒在意孩子的膽怯,抬手並起兩根修長的手指隨意的朝他一勾,招狗似的,熟練又自然,輕聲說:“跟我過來。”

段順對這個動作有種訓練有素的條件反射,亦步亦趨地,立即抱著孩子跟上去。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溫勵馳請來的鑒定機構十分專業,之後的整個過程,超乎想象的快速,醫生給溫勵馳和小球各抽了幾管血,采集了指紋,還剪了好幾厘米的頭發。

不知是不是前一天晚上哭得太累的緣故,小球在半途中睡著了,這倒給醫生們操作提供了方便。

一切都很順利,好像應證了“好事多磨”這句話似的。醫生收拾完標本告知他們最快今晚就能出初篩結果的時候,段順甚至沒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啊”了一聲。

“半天還不滿意,”溫勵馳坐在他身旁的沙發上,捏著根棉簽壓在左手的抽血處,語氣沒什麽起伏,很不高興的樣子,“嫌慢?”

段順趕緊搖頭,“滿意,滿意。”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想法,他是真的很感恩溫勵馳,“謝謝您願意相信我。”

養大一個孩子,對於溫家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或許跟多養一隻小貓小狗沒什麽區別,但小球到底是私生子,認回孩子,不管是對溫家還是溫勵馳本人來說都絕對稱不上光彩,輕則成為上層社會茶餘飯後的談資,重則動搖公司的股票也說不定。

所以看起來溫勵馳的這個決定好像做得很輕易,但他清楚地知道,溫勵馳身上並不是沒有壓力。

“現在說這句話還太早了。”溫勵馳漫不經心地瞟他一眼,將棉簽丟進垃圾桶,然後起身,抬腳離開。

心頭一塊大石去了,段順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人一放鬆,就容易做些奇怪的事,在看到溫勵馳臂彎那處抽血留下的明顯紅點後,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住那片即將走遠的衣角,脫口而出地挽留:“醫生說至少要壓三分鍾……”

溫勵馳停住,擰眉低頭看向被他牽住的衣角。

段順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越界了,燙手似的,他立馬縮回指尖,“壓久一點好得快。”他咽了口口水,為了不那麽尷尬,很輕聲很小心地,堅持把話說完了,“不然容易淤青,會痛……”

好爛的理由。

說完他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意料之外的,溫勵馳卻沒罵他,甚至都沒挪位置。那具高大而具有壓迫性的身軀隻是微微一側,帶著點求知,又像是在開玩笑,低頭問:“那應該怎麽辦?”

段順有點慌,也有點欣喜,溫勵馳居然搭他的話了,就像不計前嫌了似的。

他左顧右盼幾秒鍾,最後鼓起勇氣道:“您坐下來我幫您壓著吧,”說著微微探身用空餘的手去拿棉簽,“小球睡著了很乖,不會亂動。”

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溫勵馳微微怔愣了一下。然後他笑了,玩味的那種笑,像是在嘲笑一個癡心妄想的追求者。

那麽多年的主仆,段順又怎麽可能看不懂那個眼神,他頓時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溫勵馳和他早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卻還妄想夠一夠對方的衣角,甚至帶著和好如初的念頭。多恬不知恥。

“少做些沒用的事。”溫勵馳果然出口諷刺,目光冷淡,又隱隱帶著快意,就好像段順捏著那棉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促模樣讓他很解氣,“就留在這裏。陳叔會給你們準備午飯,結果出來以後我再決定你們的去留。”

段順無言以對,憑空挨了一巴掌似的,煞白著一張臉。

“遺書,還、還有項鏈……”溫勵馳又要走,他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小零錢包,出門前他特地檢查過,東西都在,沒有丟,路上,也一直捂著,連冰涼的拉鏈都是熱的,“您要看一下嗎?”

“我說了,不要做沒意義的事。”溫勵馳連頭都沒回。

那麽幹脆,那麽冷漠,段順的臉更白了,近乎狼狽地,他把東西又重新收回口袋裏。是啊,有什麽意義,DNA檢查不比這些有說服力麽。

不看也好,他想,快死了,他才能有這樣全盤托出的勇氣,遺書裏的東西,牽涉太多當年的事,他不願回想,也不太願意讓溫勵馳知道的事。如果溫勵馳要問,他還得找理由解釋,太累了,今天,他已經足夠疲憊了。

午飯過後陳叔帶他們去了偏屋的客房,這次倒是什麽也沒說,看他的眼神甚至還有點同情,看搖尾乞憐的流浪狗一樣,帶著俯視的憐憫。

段順沒生氣,因為他也覺得自己好像一條狗。

屋裏有聯網的電腦,他給小球放了動畫片,自己則窩進了沙發,他沒吃什麽東西,胃和昨天的傷處都在隱隱作痛,平躺著能讓他舒服一點兒。

一覺醒來將近了五點,想起自己和唐連還有約,段順帶著孩子出了房門。

本來想告知陳叔一聲,誰知道一路走去,別說人了,半個鬼影子都沒有——這處屋子屬實太偏僻了,幾年前他還沒離開溫家的時候這邊就沒人住,溫家重臉麵,就算有打秋風的窮親戚上門來都不會安排這麽失禮的地方給人落腳。

如果他不是從小到大都住在這裏,像這樣貿貿然走出來,肯定早就迷路了。

這隻能說明一件事,即使覺得他可憐,陳叔也依然從一而終地不待見他。

不速之客就該有自知之明,既沒有聯係方式也找不到人,段順幹脆放棄報備的打算。他就出去一兩個小時,說不說,又有誰在意呢。

蘭蒂斯是個高級西餐廳,裝修橘紅調為主,唐連的品味,就跟唐連給人的感覺一樣,是一種撲麵而來的明朗和溫和。

呆在這樣的人身邊,冷透的心也短暫的回春了似的。

唐連早到了,看到他來,眼裏綻出欣喜,視線下移又看到小球,愣了愣有些意外。

繞過桌子,他幫段順把椅子抽出來,埋怨但親昵地湊在段順後脖子說:“我還以為這是我們倆單獨的約會。”

段順躲了躲,還沒說什麽,已經被按著肩膀坐了下來,唐連又蹲下來跟小球打招呼:“小球也來了呀,叔叔隻點了你爸爸喜歡的菜,你想吃什麽呢?”

小球跟他很熟稔,甜甜地說著:“唐棠棠舅舅,我想吃小肉丸。”然後自己爬上一張椅子坐好,左顧右盼:“唐棠棠呢?”

唐連也落了座,耐心地回答:“今天周末,唐棠棠回自己爸爸媽媽家住了呀。平常他住在叔叔家,是方便讀書。”

小球明顯有些失望,拉長聲音“哦”了一聲。

那小表情,怪老氣橫秋的,唐連一下子被逗笑了。

他下意識望向段順,段順的嘴角也掛著淡淡的笑意,眉眼微微彎著,山水畫似的內斂溫柔,隻是看上去有點疲憊,飽滿的兩瓣唇是蒼白的顏色,像是渴水的花,佝僂的腰背就是失水幹枯的莖葉——總之整個人看起來很沒生活希望似的,再沒點好消息傳來,就要整個攔腰枯斷凋零死去了。

見他看過來,段順很快垂下眼眸,兩瓣唇也略拘謹地微微壓了下去。唐連霎時間有點失落,因為他知道,那雙眼睛不是因為害羞才躲避他。

不過他也不氣餒,段順雖然沒說過喜歡他,但從來沒抗拒他的靠近,成年人的愛情充滿著這樣約定俗成的互相試探,這才哪到哪。對於這個沉默美麗的男人,他有耐心也有這個自信一步步敲開他的心。

而要拉近彼此的關係,他現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段順為什麽突然疏遠起了他。

“小順,我還沒定酒,一起去挑挑?我存了幾瓶好酒在這裏,看你想喝什麽。”

段順抬起了頭,頓了頓,為難道:“我喝不了酒。”說完,見唐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恍然大悟這是一個暗示,唐連要跟他單獨說話。猶豫了幾秒,反而率先站起來,“好吧,挑你想喝的就行。”

這還沒完,又摸了摸小球的頭發,囑咐道:“乖乖的,不可以玩刀叉。上了菜爸爸還沒回來的話可以去請服務員姐姐幫忙把肉丸切成小塊,能自己吃飯嗎?”

小球嚴肅地點了點頭,他微微放下心,正要跟唐連離開,又見孩子眼巴巴地盯著他,無奈地,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你下午已經看太久了,今天隻可以再看半小時。”

“好!”小球馬上笑開了,興高采烈地接過手機。

“小球真懂事,”去酒櫃的路上,唐連半開玩笑地拿肩膀撞了撞段順的肩膀,“不過今天可是周末,玩一會兒手機有什麽關係,你是不是對他太嚴格了。”

“還好吧。”段順側頭看了眼唐連,不太高興地說:“剛才如果是你在教你的孩子,我不會插嘴。”

“抱歉。”唐連連忙舉手投降,“別生氣嘛,我隻是感慨,孩子還這麽小就這麽早慧,你很不容易。”

孩子早慧大多是基於家長的疏忽和缺乏關心,段順本來沒在意,隻是可能這幾天太患得患失,耳朵也變得敏感,聽著唐連這話好像埋怨他刻薄小球似的,於是忍不住想強調:“我又不是害他,世上沒人比我更愛他了。”

“我知道,我知道。”唐連表情苦惱又尷尬,那樣子,就差指天立誓表明自己和段順是一夥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