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那天豔陽高照,驚蟄過後春雨一直下個沒完,溫勵馳前兩天還在擔心要是今天依然下雨,地上濕滑,或許還要讓人去弄幾輛擺渡車。

幸好天氣預報是準的,陰了一早上,天際烏雲層疊,但雨到底沒落下來,反而刮了一陣風以後雲全散了。

他站在主家最前頭的位置,一身黑西裝,胸襟別一朵白花。斜後邊站著小段順父親,再往後,一堆孝子女及孫輩。

所有人表情戚戚,來一個吊唁的,他們就朝人家鞠一個躬,然後溫勵馳伸手去和賓客握手,感謝對方百忙之中蒞臨悼念,寒暄兩句,再由小段順父親把人往靈堂裏請。

溫家人脈眾多,親屬朋友甚廣,從早上八點起,他們一直站在這裏循環往複鞠躬道謝。

眼前這個賓客,華北最大電氣公司的總裁特助,與他寒暄過後,溫勵馳微微抬起右手,拂開袖口,垂眸瞟一眼,快十二點了。

眼看著後來的吊唁者變得稀稀拉拉,他轉頭朝身後一堆半熟不熟的麵孔裏認了一會兒,驀然瞧見一個身姿筆直,極高挑,也極青澀的alpha少女正在俯身和一個老者談論著什麽,姿態挺低,但表情卻不卑不亢。

他定定看了一眼,朝那孩子招了一招手。

少女看見他的示意,頓了頓,然後轉頭跟老人說了什麽,兩人握了握手,那人說了句“節哀”還是什麽的,便朝一個方向走了。少女很快從人群裏走出來,走近了,溫勵馳才看清,她手裏牽著個比她矮一些的男孩兒,眼睛極亮,藏在她身後偷偷瞧他,那模樣,不像是怕,更像是戒備。

他挑了挑眉,他可不記得他們家什麽時候又多了個孩子,但他也沒在意,大家族裏總是會莫名其妙多或者少一些孩子,他俯身朝少女說了句:“我有個重要電話,後麵來吊唁的你來招呼。”

“呃?”來來往往的都是政商界的大佬或大佬的下屬,少女對這樣的大型社交場合沒有經驗,神色變得有些緊張,但什麽也沒說,捋了捋盤發整齊的耳鬢,馬上點了點頭,“好的,叔叔。”

“別怕,我剛才怎麽說怎麽做的,你得體些照著做就行。”溫勵馳對這個大侄女剛才的表現還算滿意。

他大伯是中年喪子,他堂哥大他十幾歲,標準的花花公子,投資什麽賠什麽,生孩子卻挺擅長,結婚三次,出軌無數,留下了六七個子女。溫家子女單薄,所以盡管他這個堂哥事業平平,某種程度上,卻也算是個功臣。

眼前這一個,小時候過年聚會的時候一見著他就哭,如今,倒是有幾分樣子了,臨危不懼,比他堂哥強。

他拍了拍那孩子單薄的肩膀,“你是長孫,你爺爺走了,今後你就是一家之主,記住,任何事兒到了跟前,別露怯,先接住。你剛才就做得很好,過幾年畢業了進公司,跟這些人還要打更多的交道,要做得更好。”

這是要抬舉她,少女聽出來了,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突然得此殊榮,但立馬沉聲應了句:“是。”

說是親戚,但他們家這支從她祖父那代就分了家,本來她祖父和溫勵馳的父親算是齊頭並進,可自從她爺爺偏癱以後,她家就敗落了,她父親去世得早,一家人本來就全靠祖父養活,現在祖父一走,整個家的支柱傾然倒塌,往後該怎麽走,該怎麽用有限的資源去維持這麽一大家子從來優渥的生活,她是真愁。

溫勵馳這麽幾句話下來,雖然沒明說,但也差不多了,她年紀輕輕就手握大權的叔叔是要給他們家一條出路。

溫勵馳轉身欲走,剛抬腳,想起來什麽似的,回頭朝那個警戒的少年打量一眼,問了句:“這孩子是?”

“啊,他嗎?”長相英氣的少女側頭看了眼手裏牽的人,把少年推到身前,殷殷介紹:“叫阿旅,是個beta,十七歲了,小時候媽媽去災區賑災收養的孩子,現在是我的仆人,他讀書很厲害。”

仆人?

Beta。

瞥了眼少女少年緊緊牽在一起的手,溫勵馳想到什麽,目光柔和了下來,“很好。”

“叔叔?”什麽很好?少女感到疑惑。

她身後,貓一樣謹慎機警的少年,眼神也怔然住。

“沒什麽。”溫勵馳擺擺手,輕聲說:“以後也要像現在一樣好。”

說完轉身離開。

穿過回廊曲亭,避過古舊青石板路上坑坑窪窪的小水坑,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打電話,繞了一圈後,卻發現自己竟然走出庭院,直接到了大門。

當初分家時,他大伯得到的家產多,於是祖父把祖宅留給了他爸,現下這座屋,是他大伯自立門戶後的宅子。一家人審美類似,但同樣是園林,格局可大有不同,溫勵馳隻有過年拜年才偶爾來,來了也隻在會客廳略坐坐,或者餐廳吃飯,並不太熟悉路。

皺起眉,溫勵馳在原路返回和從走大門之間選了選,不管走哪條,總之已經偏離了他本來的目的地。

他想,幹脆先回靈堂,找個人帶他去房間。打定主意,他繼續往前走,快到閘門了,保安認得他,快步從保安亭裏下來給他問好開門。

他點點頭,邁步往裏頭走,沒幾步,瞥見斜前方不遠處,正對著大堂的一處假山亭台裏,並肩站著兩個熟悉的身影。其中矮的那個,一頭長發,戴頂黑色毛線帽,捂得嚴嚴實實,像個女孩兒。

那兩人站得極隱蔽,像不願意被任何人發現。溫勵馳往前走幾步,微微仰頭,從假山的側邊眯起眼睛仔細認了認。

他心裏其實有了猜想,可金橋為什麽要偷偷來呢?從前每次出現,他哪次不是大張旗鼓的?是因為上次的事兒?唐連求婚那天,他把人罵走以後金橋再也沒在他麵前露過臉,拜年都隻給他發了個消息,他沒想把人嚇成這樣的,偶爾想起來,感到愧疚,總琢磨著把人喊來家裏吃個便飯,隻是一直沒空。

身邊那個男人又是誰?唐連?唐連沒那麽高大,而且應該也不敢再來招惹他身邊的人。

正琢磨呢,金橋身旁的人微微扭過來一點臉,帶著點安慰的神色,低聲跟金橋說了句什麽。

溫勵馳一瞬間認出了那張臉。

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縮了縮,像大白天見了鬼。如果法院出具的死亡證明書不能作假的話,那他之所以能見著那個人,隻能真是見鬼了!

溫勵馳咬了咬牙,額頭鼓起幾根青筋,他有很多疑問,很多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他媽的被耍了!

攥緊拳頭,他朝上頭兩個挨得很近的人怒吼了一聲:“金杉!金橋!你們倆兄弟給我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