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裏臨時扯了一張紅絲絨布。

登記完基本資料,溫勵馳牽著段順在紅布前坐下來。

“溫先生的手摟得太緊了,哎,鬆一點兒,對,段先生不要緊張啊,自然的笑就好,兩位新人的頭不用挨那麽近……”

段順很老實地按著攝像師的命令調整動作,溫勵馳本來還能忍,段順開始掰他的手讓他往邊上兒去點以後,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仗著段順看不見,他目光很冷地掃了一下鏡頭,表情極不友好,語氣卻平和:“請問什麽時候才能拍?”

還挪!再挪開點兒也不用拍結婚照了,他們倆幹脆各自單獨拍個證件照得了。

“馬上,馬上!”對溫勵馳多有耳聞,臨時被抓來拍照發現新人竟然就是溫老總,一直保持興奮狀態的資深股民攝像師被一眼瞪得頭上流下冷汗。

話音剛落,照相機的閃光燈“哢擦”,定格下了兩位新人的照片。

“讓我看一看。”段順期待極了,馬上就要起身去看。

溫勵馳“哎”了一聲,趕緊鬆開抓著他頭發的手,段順的頭發幾乎及肩,在場的所有人不是短發就是披發,十幾個人竟然湊不出個皮筋兒來。

有人要出去借皮筋,他怕耽誤時間,幹脆把手搭在段順背後給他抓著頭發。

隻是虛虛攏了這麽一會兒而已,溫勵馳的手上就多出了十幾根黑發。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心想,幸好段順頭發多,平常人按這種掉發速度,不光頭大概也禿了。

“少爺!快來!”

溫勵馳回過神,一抬頭,不遠處,段順正彎著腰就著攝影師的手看鏡頭呢,那興奮勁兒,大概是拍得還不錯。

他馬上走了過去,挨著段順的頭看過去。

鏡頭裏緩慢閃過好幾張照片,看了一會兒,溫勵馳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段順瞧見了,悄悄問他:“你喜歡哪個?”

溫勵馳選了第一張,給出的理由是:“這張你挨我最近。”

確實是,隻有那張他們倆是頭挨著頭,就連眼裏,都閃爍著同一簇光。溫勵馳喜歡段順那樣依靠在他身上的樣子,那是真正幸福的人才有的神態。

“你鍾意哪個?”

段順思考了一下,像大學裏很犀利的講師似的,點評:“我也最喜歡這一張,其他的也不錯,各有風采,但是這一張你笑得最開心,特自然,後麵是怎麽了?不高興啊。”

“別汙蔑我啊。”拍到後麵,笑得嘴角都僵了,還自然呢,五官沒扭曲就不錯了。溫勵馳失笑,搖了搖頭,“那就第一張。”

聽到他們咬耳朵,攝像師表情依然有點後怕,但憋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偷偷笑了。溫董和他愛人真逗,他想,都向對方征求意見,結果對方壓根不關心自己好不好看,都隻顧著看另一個人。

照片很快洗了出來,再次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時候,已經是蓋了鋼印的兩張熱騰騰的結婚證。

宣誓環節,溫勵馳牽著段順的手和大伯父以及視頻那頭的段叔打過招呼後,雙雙在證婚人麵前站定。

短短幾句話,證婚人宣讀一句,他們跟讀一句,一切都進展很順暢,他們把戒指戴到了對方指間,然後證婚人宣布“你們可以擁吻對方了”,四周水般湧來響亮的掌聲。

真的很響亮,所有人都鼓得很用力,為他們祝福,加油鼓勁兒。並不突然,但段順還是被嚇了一跳,或許是抑鬱症的後遺症吧,他總是很容易被過高分貝的聲音驚嚇到。

溫勵馳瞧見了,蹙了下眉,他以為段順是不適應在人前親密,正打算快速地結束這個吻,剛低下頭,段順忽然抬眼把他盯住,同一時間,底下的右手緊緊地握了握戴了戒指的左手。

很溫柔的動作,就如同他當時挑選戒指曾預料的那樣,段順真的很珍愛這枚婚戒。

被這樣繾綣地盯住,溫勵馳不明原由心裏突然緊張起來,他好像預料到段順有事想做,所以有些期待,也有些彷徨。

一兩秒的時間後,段順動了動,果敢地抬起兩隻手環住他的脖頸,仰起頭主動吻住了他。

一霎那,周圍善意的笑聲和鼓掌聲更大了。

溫勵馳的心顫了顫,不可置信地盯住段順,段順一下一下在他嘴上啄吻,很投入的樣子。

他是享受的,在所有人麵前主動和他擁吻,段順竟然是快樂的,意識到這件事,溫勵馳簡直比剛才婚姻宣誓還要激動。

段順終於願意走出別人的目光了,這代表什麽?

即使這是最光明正大場合上的一個吻,並不能證明什麽,段順的自信心不可能這麽短的時間就重建,但他還是這麽認定了,這才是段順對他最忠誠的宣誓:我愛你,更願意愛自己,因為愛你,我願意相信自己足以與你相配。

溫勵馳緩緩抬手用手掌輕柔地包住段順的後腦勺,把人壓向自己,更深地回吻了過去。

病房門被推開的時候,段順正在抽血,查的血氣,要**脈血。那很疼,他其實挺能忍疼了,但還是皺起了眉。

太疼了,所以直到護士端起換藥盤離開病床,他才注意到門口的動靜。他爸手裏提著個老舊的不鏽鋼保溫飯桶,在溫勵馳的陪伴下正從門外邊走來,軍綠色的大衣裏頭一身中山裝,踩個皮鞋,板板正正的,視頻裏看不出來,他爸的頭發之前還隻斑白,現在居然全白了。

他目光閃了閃,主動喊了句:“爸。”

他爸卻沒搭理,一進來,既不看他,也不搭理興高采烈喊“爺爺!”的小球,把飯盒往身後的溫勵馳手上一推,悶聲悶氣在他病床對麵的沙發裏背著身子坐了下來。

段順啞了啞,他爸這是,生他氣呢。溫勵馳這時走了過來,邊把飯桶擱在床頭櫃上打開,邊側頭悄聲告訴他:“還熱著呢,段叔一路捂懷裏帶來的。”

說完從裏頭拿出一個小碟子,炸小肉丸,小球愛吃的。再端了個大碗出來,菌菇燉雞,冒著微弱的熱氣,是他愛吃的。

段順轉頭朝他爸的背影看過去,眼珠緩慢地轉了轉,一眨眼睛,眼眶紅了。溫勵馳在床邊坐下,把一個盛了湯的碗遞給他,另一隻手則摸摸他的臉,低聲說:“說點什麽,好好說,別和你爸激動。”

段順喉結輕微滑動一下,點了點頭。想了想,他轉頭拿筷子紮了幾個小肉丸在有點茫然的小球麵前晃一晃,有點大聲地說:“爺爺生爸爸氣了,怎麽辦?”

小球盯了一下小肉丸,跟他大眼對小眼:“怎麽辦?”

“想吃是吧?你看,你爺爺多疼咱爺倆,你最愛的小肉丸,從老家一路那麽遠給你帶來了,你該跟爺爺說什麽呀?”

小球眼睛一亮,“要謝謝爺爺!”

“還有呢?”

“親親爺爺!”

段順一直注意著他爸的動靜,小球說完以後,他爸佝僂的背影不自然地挺了挺,他咽了咽口水,把小肉丸串遞給小球,鼓勵似的:“真聰明,去吧,幫爸爸哄哄你爺爺,咱們的保密任務失敗了,現在得向組織承認錯誤。”

小球凝重地點了點頭,轉身噔噔噔朝他爺爺跑了過去,右手拿糖葫蘆似的舉著那串小肉丸,跑到一半先吃了倆。

“能行麽?”溫勵馳在床沿坐下來,大手攬住他的肩,半信半疑。

“百試百靈。”段順盯著那頭,虛弱地笑了笑,“小球比我可討喜多了。”

“也沒有,分人吧,我就比較喜歡你。”溫勵馳悄悄在他太陽穴處落下一吻。

“爺爺,我好想好想你呀,你在家裏過得好嗎?”小球笨拙地靠一隻手爬上沙發,一隻手舉筷子,另一隻手從後頭試圖攀上他爺爺的肩膀,“小肉丸真好吃,我親親你好嗎爺爺?你不要生爸爸的氣了好不好,爸爸生病了,哥哥說不能惹他生氣,這樣不好。”

段順看見他爸先是一動不動,後來,可能是感覺到小球搖搖晃晃的不太安全的樣子,回頭扶了一下小球的手,扶到一半,大概是想起什麽,比如這孩子並不是他親孫子,動作稍微遲疑了一下,“坐好,再摔咯。”

小球一坐穩,段順看到他爸立馬就撒了手,沒抱小球,也沒親吻小球。這可不是一個想念疼愛孫子的祖父會有的反應,他倚在溫勵馳懷裏輕輕歎了口氣。

那個距離,他保證他爸肯定聽不到他這一聲歎息,可那道蒼老的目光在小球臉上掃視半天後,倏然朝他看了過來。

段順的腰幾乎是立馬直了起來,小時候挨訓那樣板正,然後朝他爸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嘴唇很幹的緣故,扯不太開,看上去更像個苦笑。

他爸很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段順心裏顫了顫,想說點什麽,他爸卻把頭轉了回去,小球吃肉丸吃得噴香,沒注意到大人之間的暗潮湧動,半晌,段順看到他爸的手抬了起來,朝著小球的方向,是個擁抱的動作,但很快又放了下來。

病房裏安靜了很久,三個大人盯著個無知無覺的小孩兒吃東西,好一會兒,等小球吃完了,舉著油汪汪的手左右環顧找紙巾,他爸終於動了,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

段順瞪大眼睛,攥緊了溫勵馳的手。

他不知道他爸在小球埋頭吃東西的一分鍾裏在想什麽,但他爸確實是把小球抱到了懷裏,然後抓起小球的手仔細地擦了起來,邊擦邊慢吞吞地數落:“進城了也不像個城裏孩子,不知道你爸是怎麽帶的!”

小球扁了扁嘴。

段順在後頭含淚答:“我就是你這麽帶大的,當然就這水平,你的孫子,你要嫌我帶不好,以後就自己管,成不成?”

他爸頓了頓,抱著小球站了起來,慢慢朝他走過來,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說:“你阿爹懷你的時候不容易,早產,費了半天勁兒才把你生下來。你出生的時候才四斤,老人都說留不住啦。我們不信,聽村裏老廟祝的話,把你藏進大人的名字裏。這麽著,才拉扯大了。你牛犢子那麽大點兒就吃得很多,身體比誰家的孩子都好……”

段順吸了吸鼻子,喉嚨卡住了那樣說不出話。

“……還是沒藏住。”

段順狠狠深呼吸了一口氣,瞪著通紅的眼睛,笑說:“都這時候了,還給我灌輸這種封建迷信。”

他爸抬手摸了摸小球的頭發,歎了口氣,問:“什麽時候手術?”

溫勵馳的嗓子有點啞,也很鼻酸似的,回答:“隨時,就等家屬簽字。”

“好。你簽還是我簽?丈夫也是簽得的吧,他爹當年手術,好多張單子啊,全是我簽的。”

溫勵馳說:“您做決定。”

他爸努力挺了挺駝了很多年的背,輕輕看了他一眼,那雙因年老而略微渾濁的眼睛裏頭冒著點紅血絲,隻從他身上倏忽掃一眼就轉走了,思考了一會兒,說:“我簽吧,兒子的事兒,是得老子來擔。”

段順靜靜望著他爸,他爸的大手不住地撫摸著小球的後背,安撫似的,可要動手術的又不是小球,懵懂的孩童需要什麽安慰呢?那一瞬間,段順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懂了他爸看小球吃東西的時候在想什麽了,他滿布遺憾的童年已經過去太久了,可他兒子還在童年。

關於這段父子關係,或許懊悔沒能為對方做更多的,不止他一個。

淩晨三點二十分,新婚之夜,段順於父親的簽字同意下,被推入手術室。

窗外天色從黧黑到靛藍到泛白,清晨了,雲層很厚,溫勵馳抱著多次睡著卻頻頻驚醒的小球,坐立不安地在手術室前徘徊。

他偶爾也關注段叔的情況,老人家在窗戶前站立了很久,段順進入手術室第三個小時,突然回頭看向他們,曆經滄桑的粗糙手指朝天上一指,說了句:“雲真好,要出大太陽了。”

作者有話說:

所有人!預祝國慶節快樂!有假期不調休的朋友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