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溫勵馳的聲音,段順驚訝地轉頭去看,剛張口,身體被一道壓迫性十足的身影罩住,駭得他一時不敢開口。

溫勵馳的臉一瞬間離他極近,劍眉緊蹙,麵色冷硬地瞪著他,俯下身兩隻手撐在輪椅兩側,手背血管暴浮,看得出在發怒失控的邊緣,但竭力死死壓抑著,語氣既慢且輕:“我什麽都順著你了,為什麽——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他做什麽了?段順愣了愣,旋即,意識到什麽,低下頭看了看手上捏著的氧氣麵罩。

溫勵馳也覺得他存了想死的心思?

“沒有,我什麽也沒做啊……”他有點啞然,也有點想笑,但溫勵馳瞪得太嚇人,他實在不敢真的笑出聲,趕緊把麵罩蓋到臉上,些微泛白的氧氣從導管溢出,順著麵罩縫隙漏到外頭,他沒吸到什麽氧氣,但管不了那麽多了,先解釋:“唉……我話都說不順了,你先離遠一點好不好?”

溫勵馳不走,居高臨下,死死盯著他不做聲。

“我等你等無聊了,想看一下氧氣是從哪兒出來的。”段順輕聲細語地,邊快速地解釋,邊伸手不住地撫摸溫勵馳緊繃勃發的手臂肌肉,他家少爺的弦兒是真繃得太緊了,簡直像個待戰野戰軍,給個命令能直接衝出三裏地外突突突給敵人一梭子,他感到心酸,再三地保證:“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好好的,看那個幹什麽?”溫勵馳的臉色依然沉重,有些半信半疑的,但在段順的安撫下,身體不再那麽僵硬,緩慢地在輪椅前蹲了下來,過了會兒,沒好氣地抬起手給他重新戴氧氣罩。

段順略微彎下腰配合,等麵罩戴好了,禮尚往來地給溫勵馳把大衣領子給拉了拉,領口上有點水珠,他不著痕跡地往溫勵馳臉上打量一圈兒,發際線邊上也有水印。

這天兒,水多涼啊,他心疼地摸了摸溫勵馳的耳垂,“嚇著你了吧?”

溫勵馳微微閉了閉眼,歪著頭在他手心蹭了蹭,低低應了聲:“嗯,嚇死了。”

“你們一個個的,我有那麽傻嗎?”段順挺不好意思的,他現在真是隨便幹點什麽都能讓旁邊的人一驚一乍的,“我好不容易活到現在,自殺幹嘛,那多疼啊。”

溫勵馳不作聲,隻是環著他的腰,把頭埋進他懷裏,小孩兒抱母親那樣,特有安全感的一個姿勢。

段順笑了笑,任他那樣趴著,手掌輕輕拍他的肩膀,哄小球睡覺的動作,一下一下,很柔和,突然,他想起什麽似的,低頭說:“少爺,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說,你不信命。我本來也不信命,後來,特別信。可你說到底什麽才是我的命呢,我什麽都怕……”

聽到這裏,溫勵馳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徐徐把頭抬了起來,沒什麽血色的薄唇輕輕顫抖著,眼裏是不可置信的光。

段順注意到他在盯著自己看,很短暫地笑了笑,“我一輩子都在怕,所以我什麽都不敢要,我一直是被命運推到什麽就是什麽。可是憑什麽啊,憑什麽命給我什麽我就得接著,那不是我想選的。我想活,想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活,”說到這裏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屬於新娘子的羞澀,聲音也變輕了,“也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到你變成一個老頭兒,我也變成一個老頭兒。”

說著這些話的段順,眼睛清清亮亮地彎著,曾經的那些憂愁,畏葸,全不見了,那種光,讓他有種煥然一新的光芒,就像一豆與狂風角力的燭光,不屈,不撓,拚命也要爆出最後一絲花火,光亮微小,卻灼得溫勵馳幾乎泣不成聲。

他是真的在哭,眼淚斷了線似的掉,春天的第一場雨那樣凶猛,淅淅瀝瀝落下來,砸到自己手背,也砸到段順的手心。

那溫度,滾燙滾燙的,段順被嚇了很大一跳,這是第一次,除了易感期以外溫勵馳哭得這麽凶,他有點嚇壞了,伸出兩隻手,不住地去揩溫勵馳眼睛下頭的淚珠,“別哭嘛。”

他急急地哄,可淚水實在太多了,怎麽也揩不完,隻好伸手在溫勵馳的臉旁邊虛虛地攏著手接,不讓眼淚流進他家少爺的領口裏。淚水在他手心蓄起一潭小水窪,他邊安慰,邊盯著自己的手看,看了一會兒,他發現裏頭竟然能倒映出他的半邊側臉,漫無邊際地,他想,他家少爺造出來了一個世界上最小的湖泊。

他是裏頭唯一的風景。

溫勵馳的肩膀顫抖得很厲害,睫毛濕得幾乎打綹,是簡直要哭暈過去的那種哭法。奔三了,居然還有嚎啕大哭的一天,他覺得丟臉,其實不想再哭了,努力壓抑了一會兒,差不多都忍住抽泣了,可段順居然哄他,幾乎是立刻,他的喉結又不受控製地滾動起來,有種要流眼淚的衝動。

他起身跌跌撞撞衝進了洗手間。

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段順驅使輪椅來到洗手間門口,溫勵馳彎著腰正從洗手池裏掬水往臉上撲,他從鏡子裏靜靜地看著,思考了一會兒,張口道:“幫我安排手術吧,少爺。”這是一個他花了大半年猶豫,卻在一秒鍾內堅定決心的決定,“是死是活,就這一哆嗦了。”

溫勵馳緩緩直起了身子,依然低著頭,鏡子裏看去,臉濕漉漉的,像還沒哭完似的。段順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半晌,卻沒作聲,像是有點怕,好一會兒,還是問了:“為什麽……為什麽突然?”

“少爺,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我特喜歡你的眼睛,你每次笑,都會彎成兩道小月亮。”段順含著笑,答非所問:“以後不要再用這麽漂亮的眼睛流眼淚了。”

仿佛是一整個冬天,包括雪山,包括結凍的枝條都融化成春天那麽漫長,又仿佛蝶破蛹一瞬間那麽短暫,溫勵馳倏然懂得了什麽。

他的瞳孔縮小,緊咬的嘴唇顫了顫,段順看見了,他想,他在樓下哭,一定是被段順看見了。

“樓下哭,樓上哭 洗手間還要哭,怎麽那麽多眼淚啊少爺,是不是我以前睡覺的時候你也盯著我偷偷哭過啊。”果不其然,段順直接戳破了他,“我好累,想睡覺了,你什麽時候能哭完啊,可以告訴我嗎,我想要你抱我上床睡覺。”

溫勵馳最聽不得他喊不舒服,馬上轉過了頭,那個臉,那個鼻尖,哭得紅得不像樣。

段順其實不困,故意那麽說的。他就一直等著溫勵馳往他這兒看呢,見溫勵馳的眼神終於不閃躲,願意看他了,趕緊彎了彎眼睛。

他想給溫勵馳一點支撐,因為他知道,他做下這個決定,溫勵馳的壓力不會比他少半分。

假如手術失敗,對於他們不論誰來說,都是永失所愛。

“不哭了。”溫勵馳倉促抹了把臉,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又問:“你想好了?”

語氣很輕,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味。

段順沉著地點點頭,很篤定很瀟灑地說:“想得很清楚。”

“好,好,好……”溫勵馳連說三個好,說完,喉頭哽咽了一下,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我馬上安排。”

說完,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就這麽在鏡子裏靜靜地對視著。沒一會兒,不知道是誰先樂的,總之馬上都笑開了,半年以來,這是他們最輕鬆的一個笑,笑著笑著,彼此卻都落下了淚。

相愛多容易,被溫勵馳抱著塞進病床的被窩的時候,段順悄悄盯著他通紅的眼睛這麽想,他們用一晚上就相愛了。

互相理解多難呢,那麽多戀人都同床異夢。

就連他們,他有多愛溫勵馳,溫勵馳就有多愛他,可即使如此,他們是那樣緊緊貼著彼此的心,一路那樣小心翼翼地嗬護彼此,如此如此,也是直到今天才終於用同一個心跳搏動。

僅僅幾天前,他們還在用毫無章法的愛在愛對方,他知道溫勵馳因愛他而陷入愈來愈深的自苦和折磨中,溫勵馳也知道他其實是在咬牙忍受病痛,他們都心知肚明,可卻都默契地不去阻撓對方的堅持。

那是他們愛一個人的方式。

可越愛,越小心,卻反而越避免不了使對方傷心,越被對方不知所措的愛意刺痛到落淚。

但現在,從他鬆口的這一瞬間起,再也沒有勉強的挽留、無望的等死、和任何帶著刺痛的愛了。

他從溫勵馳的眼淚裏終於獲得了溫勵馳一直想賦予他的勇敢,正如溫勵馳在車站的冬夜含淚懂得他放棄生命的決絕膽怯。

他們都顫抖著鬆了手,不再去拽那根命運的線,可退步以後,生命廣闊的海浪反而為他們分出了一條通天大道。

隻要他敢踏上去,雖然周圍是洶湧巨浪,腳下是尖銳石塊……

溫勵馳給他掖好被子,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段順閉上眼承受這份溫柔,汲取力量似的緊緊攥了一把溫勵馳的手……

溫勵馳曾甩開膀子指著手下一批人說,都不敢,都不敢幹這行做什麽!機遇他媽的往往就是與風險糾纏不清……

隻要他敢。

命到底是什麽呢?

睜開眼,段順平靜地想:命就是一道坎,人人都有坎,他氣喘籲籲筋疲力盡也繞不開,那就說明他該去挑戰去踏碎,死還是活,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他得去拚一把,無論如何,為自己努力一回,什麽都做不成也好,至少得去比一個中指,大喊一聲去你媽的。

他對自己說:我敢,我當然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