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順蓋著毯子坐在輪椅上,挨著落地窗看外頭的景。

身後溫姨突然喊了他一聲,他慢吞吞轉頭看,眼前被遞了杯熱水,“喝點水,嘴都起皮了。”

“啊,是嗎?”段順慢慢抬手去接水杯,說起這個,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偷吻溫勵馳那次扯的謊,現在想一想,真夠傻的這借口,溫勵馳比他更傻,居然還信了。

想起那時候,他還比較健康的時候,他忍不住露出一個笑。

“我來拿我來拿。”段順還沒來得及碰到水杯呢,趴在他膝頭搖頭晃腦背書的小球急急地先站起來接了,兩隻小手捧著紙杯,煞有介事地嘟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唇邊,“爸爸,喝水,多喝點水病就好啦。”

“哎,謝謝寶寶。”段順輕輕笑了笑,把氧氣罩稍稍拉開,張開嘴抿了一口。其實也沒吹涼,但那份兒心疼爸爸的心意是到位了,跟這水似的,十足十的滾燙。

喝完,溫姨把水杯給拿走,小球又重新在段順膝頭趴下來。還是那首兒歌,背來背去總念不對鴨和嘎的順序,段順都不愛糾正了,聽多了,小嘎子反而還順口些。

嘟嘟囔囔讀了一會兒,小球抬頭問:“爸爸,哥哥什麽時候回來呀?”

“快了,快了。”〔韜炮〕

話是這麽說,段順重新將目光投向了樓下的廊道,心裏其實也沒個主意。

一小時前,溫勵馳出去接小球,沒過一會兒,在床邊守著他的周少言突然接了個電話,段順不太聽得清對話,但他猜是溫勵馳打來的,因為周少言張嘴先應了一聲“老板”,然後皺了皺眉,像是聽到什麽離譜的事情,頓了頓,又說什麽“嗯,等龍哥一上來我就馬上下去處理。”

段順本來想問清楚的,剛張開嘴,小球一行人就來了,幾個人人一推開門,周少言馬上站了起來,然後跟萌小龍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開病房了。

一見著麵,小球哇一聲哭了,立馬撲到他懷裏,說:“爸爸,你很快就要死掉了嗎?嗚嗚嗚,你不要死掉好不好……”

段順被嚇一跳,歎了口氣,隔著氧氣罩悶聲答:“我盡量,我盡量。”

小球馬上哭得更厲害了,不夠高的緣故,踮著腳,別提多辛苦了,所以隻堅持了一會兒就改成了趴到他手心,那麽多小珍珠,熱乎乎的,幾乎給他洗了個手。

應付完小球,溫姨和萌小龍又迎上來圍著他噓寒問暖起來,這樣寒暄一陣子,他開始頻頻往外頭望,溫勵馳怎麽沒進來呢?

他有點不安,再想到周少言剛才凝重的表情,更按捺不住了。

出什麽事了?

他趕緊悄聲問了一問萌小龍。萌小龍目露茫然,可能也覺得莫名其妙吧,撓了撓頭,告訴他,他也不知道周少言要去幹啥,或許是公司的事兒吧。然後再說到溫勵馳,說他老板壓根沒上樓,接到他們以後,一行人本來走得好好的,突然出現一個中醫館,溫勵馳看到了,說要去看看,很快就回,就撇下他們走了。

當時聽了,段順的第一反應是啞然失笑。

溫勵馳大概是去看中醫能不能有辦法吧,他家少爺最近老神在在的,前幾天還說給他求了個玉鐲呢,等開完光就給他戴上。用的竟然是“求”字,他當時好驚訝,從來不信命的人竟然迷信起來了,這真是病急亂投醫,他都這樣了,大把大把的化療藥都不起效,中藥又能頂什麽用呢。

笑了會兒,他歎了口氣,讓萌小龍把自己從**弄下來往窗戶邊放,溫姨一開始還不讓,他堅持,她拗不過,罵一句“你跟小馳有時候真是怪道般配的一對主仆!不該拗的時候死拗!”然後讓到了一邊去。

段順沒想到這種時候了還能挨頓罵,摸了摸頭發,樂了。

他最後還是下了床,進住院部的最短路線就是下麵這條道,他想第一時間看到溫勵馳進門的身影,然後做好狠狠取笑他的準備。

沒過多會兒,他果然蹲到了溫勵馳,大高個兒,特別貴氣一個帥哥,穿得卻挺不像樣,睡衣外頭搭一件黑色毛呢大衣,趿拉著拖鞋從庭院往樓裏走,手裏還提著幾大袋牛皮藥包,腳步慢吞吞地,跟在自己家裏散步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住院的病人呢。

段順臉上馬上露出了一個欣喜的笑容,推一推小球的腦袋,朝樓下揚了揚下巴:“你哥。”

小球一回頭,驚喜地笑了:“爸爸你好厲害啊,哥哥真的很快就回來了!”

“那可不,不然怎麽你是兒子我是爹呢?”

小球理解了一下,嚴肅地問:“那我以後比你厲害了我可以當你爸爸嗎?”

萌小龍在一旁削蘋果呢,一聽,樂出了聲:“真行,這孩子。”

段順也給氣笑了,抬起手給小球來了個腦瓜崩:“等下輩子。”

小球當真了,捂著腦袋笑:“那你答應我哦,下輩子不可以先有別的爸爸,我要當你的爸爸。”

想給別人當爸,這是每個男孩兒的通病嗎?段順問:“為什麽想當我爸爸啊?”

讓小球當了,他親爹上哪兒去。

“因為我覺得當兒子很幸福,很開心。”

段順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露出一種隱隱的悲傷。

他以為小球是在逗他玩兒,沒想到這孩子竟然是認真的,小球是真的覺得給他當兒子很好,好到甚至想跟他對調身份,讓他也感同身受這種幸福。他鼻子一酸,心裏頭熱乎乎的,這孩子,他肯定不知道,就這一句話,讓他覺得這輩子都不算白活了。

注意力被短暫地轉移這麽一會兒,再看向樓下的時候,段順的視線凝固住。

溫勵馳走了半天,都快進住院部了,突然轉了個方向,走到垃圾桶旁邊以後,呆立了一會兒,把手裏的藥包提起來盯著看了兩秒鍾,然後,毫不猶豫地丟了進去。

段順驚愕而疑惑地擰起了眉毛。

這是?

他隻看得到一個背影,溫勵馳石像似的原地站立了幾秒鍾,然後走到垃圾桶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發了幾秒鍾呆,突然彎下腰,手肘撐在膝蓋上,兩隻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段順擱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攥起了拳頭。

溫勵馳哭了,他正在無人的地方痛哭著。

怎麽突然……段順瞳孔顫了顫,咬住下唇,心裏一陣鈍痛。轉而他想到,不,也沒有很突然,他能想到那藥沒用,溫勵馳怎麽能想不到呢。他隻是太想救他了,而往往一個人越急迫,當他後知後覺恢複判斷力,發現做的全是無用功時,就會越自責越痛苦。

從得知他的病情嚴重性起,溫勵馳好像總是在行動,都知道沒用,可就是不放棄,之前努力勸他積極治療,多方奔走頻繁聯係醫生討論治療方案,現在背著他偷偷尋醫。

他總是那樣樂觀,強勢而天真的樂觀,這是頭一次,段順看到他這樣脆弱。不,或許隻是第一次被他看見而已,段順的臉色變得蒼白,在這之前,他甚至都沒發現溫勵馳的狀態有任何不對勁,溫勵馳的狀態一直很穩定,溫柔、體貼,每天都有極豐富的情緒用來挑動他悶悶不樂的心情,可人又不是機器,怎麽可能每天都保持同樣亢奮呢。

如果有,那隻能是裝出來的。

段順很艱難地忍住流淚的衝動,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太清楚了,他被擊倒一次就已經認輸,而溫勵馳,或許這是溫勵馳的第千千萬萬次站起又倒下,他或許一直都在循環沮喪——重整旗鼓——沮喪——再重整旗鼓的過程。

而這樣艱難的一路,連他都不曾給予溫勵馳任何支持。得擁有多麽強大的意誌力和勇氣,才能支撐住一個人這樣內耗自己呢?

“爸爸,你怎麽啦?”看他臉色不對,小球問了句。

“什麽,什麽?”萌小龍也站了起來,緊張地放下蘋果,從比較遠的沙發那兒走過來。

溫姨也問:“哪裏不舒服嗎?”

“我沒事!”段順回過神,立馬伸手把窗簾拉上。他把仨人的視線都遮得幹幹淨淨,然後朝萌小龍笑了笑,“樓下有對情侶,小孩子看了不好。”

萌小龍先是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溫姨也鬆了口氣,使勁拍了拍胸口給自己順氣。

越不讓看,小球越好奇,探頭探腦的,“不許看,要長針眼的。”段順拉住他的衣領,邊挪動輪椅邊把他往後扯,扯到看不見樓下的距離了,他拍了拍小球的屁股,把孩子往萌小龍那邊推了過去,然後抬起頭平靜說:“溫姨,萌萌哥,你們帶小球出去玩會兒吧,我有些話想單獨跟少爺說。”

“啊?”萌小龍有點猶豫,牽著小球的手,欲退不退,“屋裏一個人也不留啊?”

“嗯。”

“這可不行,你們倆兄弟有什麽話不能當著姨說的?”

段順心想,那還真不能當著你說,等會倆“兄弟”要是親上了,那不得嚇您老人家一大跟頭,嘴上卻安撫著:“我一個人能行。”

“你……”萌小龍欲言又止,“你不是想做傻事吧?可不能啊兄弟。”

“唉……”段順忍不住笑了一聲,“我也得有作案條件啊,我拿什麽做傻事?是拿氧氣管勒死自己,還是吃蘋果噎死自己啊?我現在連個瓶蓋都擰不開,哪有這個力氣。”雖然是這麽說,但段順不得不承認,跟周少言在一起呆久了,他萌萌哥真是多了不少心眼啊。

萌小龍被說得有點赧然,段順都這麽保證了,他也不好意思再疑神疑鬼了。

他牽上小球轉身走,沒走兩步,不太放心地還是回頭問了問:“你就坐這兒?要不要上床躺著?”

段順搖了搖頭,萌小龍於是沒再說什麽,跟溫姨使了個眼色,倆人一左一右牽著小球退出了病房。

公共洗手間的洗手池沒供熱水,溫勵馳打開水龍頭接了捧水往臉上撲,隆冬的水刺骨的冷,他咬著牙打了個寒戰,等稍微緩過來了點兒,又往臉上撲了好幾捧冷水,如此幾個來回,等到眼圈的紅終於退得差不多了,他隨意揩了揩臉重返病房。

隔得老遠,他看見門口的長椅上坐著仨人,萌小龍和小球,還有他老姑,老少三代,大頭挨小頭,正津津有味地盯著平板看動畫片。

周少言讓他派去處理唐連了,萌小龍和他姑又在外頭,那段順豈不是沒人管。他皺了皺眉,走過去一問,結果竟然是段順自己喊他們出來的。

溫勵馳的心尖跳了跳,趕緊推門進去,入眼的場景,卻讓他呼吸都險些暫停了。

段順孤零零地坐在輪椅裏,右手舉著氧氣麵罩對著落地窗仔細端詳著,稀薄的日光打在他俊秀的側臉上,有種炙烤下的蜜蠟逐層融化消失的透明感。

作者有話說:

雖然但是,中醫是我國重要的瑰寶之一,要辯證地看待,尊重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