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點,一架直升機卷著凜冽的風從市中心的一座山頭升空,嗡鳴的螺旋槳聲和閃爍的尾燈吸引了不少高層居民從家中推窗抬頭看。年輕點兒的孩子一發現,下意識回頭呼喊家人來看,隻是一轉頭的功夫,直升機便消失在了夜空裏,冷夜裏,隻剩下一家人站在窗前大眼瞪小眼。

五分鍾後,三四位身穿白大褂提著急救箱嚴陣以待的醫生,頂著朔風,在一家私立醫院的樓頂停機場上迎接了這架直升機。

私立醫院,尋常醫院夜裏最熱鬧的急診科也沒什麽人,走廊冷光懾人,急診大廳安靜得像某處全是青鬆翠柏,不能在醫院提及的敏感地方。

突然“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還沒等掛號的病人們探頭看清楚,幾個渾身帶著室外冷風的人簇擁著一輛平車火速往搶救室去了,幾個白大褂裏夾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看著像家屬,數九寒天,隻穿著單薄的睡衣,頭發淩亂,麵容俊冷,別提多矚目了。

那架勢,真夠嚇人的,大廳沙發坐著的一個alpha女人麵色不忍,偷偷轉過頭跟身旁打吊瓶的老婆咬耳朵:“車推來的哎,這麽多醫生,肯定完蛋了……”

“閉上你的臭嘴吧!”還沒唏噓完,被懷裏麵色蒼白的女孩兒狠狠掐了一下手臂。

“哎呦!疼!你掐我幹啥!”

“不然我誇你唄!我怎麽嫁了你這麽個沒同情心的傻逼!”

“準備腎上腺素10毫克靜推升壓,準備除顫儀,必要時電複律!”病床邊貼電極片的貼片,建立靜脈通路的紮針,接診病人的陳醫生口頭下達完醫囑,擦了擦腦袋的汗,準備回辦公室開電腦醫囑,一轉身,和急急趕來搶救的主任打上照麵。

主任連白大褂都沒來得及穿,一看到人,先問了一句現病史。陳醫生稍微驚訝了一下,這大半夜的怎麽來了,回頭看了一眼蹲在床邊緊攥著患者手的家屬,就明白了,能直接把直升機開來醫院的病人,那哪是一般的病人,他停了停,低聲匯報:“患者男性beta,25歲,譫妄伴發熱10分鍾入院,目前意識模糊,體查體溫39.8攝氏度,血壓85/46mmhg,心率220次每分鍾,心律絕對不齊。聽他家屬說他有個畸形腺體,我考慮是一個腺體源性休克合並自主神經紊亂型房顫,搶救藥物已經用上了……唉,不好治……”

“慌什麽。”主任拍了拍他的肩,病人來之前他就接到院領導的電話和上麵發來的病曆資料了,這個病人,那樣好的醫院都沒輒,從放棄治療到現在,十多天二十天了得有吧,能拖這麽久,本來就已經是奇跡了,“咱們盡全力治就行。”

說完,他歎口氣,朝裏頭看一眼,覺著基本上是不成了,“這個患者得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家屬應該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陳醫生嚴肅地點了點頭,然後招呼了一下病人另外兩個姍姍來遲的病人家屬,領著去辦公室交待病情和辦理住院了。

一個大個子,一個斯文的眼鏡兒,說是家屬,其實更像是裏頭那個大人物的下屬,在這家北市最好私立醫院幹了這麽多年,什麽權貴都打過交道了,但這一堆人,還真不太一樣,不像是領錢辦事的那種,是真心疼著急裏頭那個病人。

“不是玫瑰,不要當玫瑰,是月季,我是月季……”

“什麽?”溫勵馳腦袋嗡鳴,蹲在病床邊,手緊緊攥著段順滾燙的手,今年是個大寒冬,才在室外稍微待一會兒,他連眉毛都幾乎染上了冰霜,那麽涼,可他絲毫感覺都沒有,眼裏心裏都隻剩下了麵前的人。

段順麵色通紅,皺著兩道細長的眉,一直在不停地說胡話。

溫勵馳湊過去努力地聽,聽明白了以後,心尖狠狠顫抖了一下。

“什麽月季,什麽玫瑰?”他眼睛赤紅著把段順的手抵在自己的唇邊,小聲地說:“你是岩薔薇啊,不屈不撓、裂岩破土的岩薔薇。寶寶,聽到了就答我一句好不好,振作一點,勇敢一點,好起來,看看我……”

他幾乎是祈求了,段順的手卻軟得跟脫力了似的,不給他任何回應,因發熱而殷紅的嘴唇不斷地翕張,眉眼皺得展不開,像正在忍耐著巨大的痛苦。

這樣錐心的對話,發生在一對這麽年輕的有情人身上,實在太殘忍了,為段順做心電圖的護士不落忍地提醒了一句:“先生,病人現在是譫妄狀態,您跟他說話他聽不懂的。”她的聲音並不小,但這個即使衣衫狼狽也不掩矜貴的alpha跟沒聽見似的,依舊紅著眼眶死死握著病人的手,說著對方根本聽不見的話。

“段叔,我是小馳,嗯,昨晚出了一點小狀況,小段順的手機現在在我這兒。”病房外,走廊上,早晨八點的陽光耀眼卻沒有溫度,溫勵馳披著一件大衣,腳下趿拉著一雙棉拖立在窗前,眯著眼睛跟突然打來電話的段叔交談。

段順性命垂危,他不敢有任何隱瞞,但也不能完全照實話說,老人家受不得嚇,所以他盡量用了一些較安全的詞,“我們現在已經在醫院了。嗯,您別著急,他現在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了。”

走廊盡頭有人提著果籃走來,路過他的時候驚異地打量了他好久。

溫勵馳不為所動,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糟糕透了,但一整晚,雞飛狗跳的,又睜大眼睛陪了一晚上床,他哪有時間收拾儀容儀表,就連罩在外頭這件大衣都是萌小龍借他穿的,“火車晚點了?別,走高速太慢了,我幫您訂張最近的機票,現在就派人接您去機場,您千萬別亂走,就在火車站等著。嗯,都好,小球不知道,可能現在還沒起床呢……”

掛掉電話,溫勵馳揉著眉心返回了病房。

段順睡著了似的躺在**,假如不是臉上那張刺眼的吸氧麵罩,就跟每天窩在他書房裏睡著的模樣沒有差別。

他在床邊坐下,像昨晚一整夜做的那樣,把手先放到自己胸口捂熱,然後伸進被子裏和段順十指相握。

從昨晚段順突然開始說夢話,到他發現段順發高熱,聯係醫院,然後急喚陳叔發動那架他有時去國外出急差才會用的直升機,再到今早,短短七個小時,簡直跟掉進了一場噩夢一樣。

溫勵馳覺得他已經在接受了,從他和段順決定順其自然那天,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段順就如同一座危房,每天壞掉一點點,他知道早晚會有那麽一天,自己會親眼目睹這棟屋子的坍塌。

他每天都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每個早上起來,看到段順在自己懷裏安然睡著,他都會向上天感恩一次。

他努力把這場厄運當做一場夢,像夢見段順親吻他那樣去夢。人會有美夢,當然就會做噩夢,他都清楚都服從。

但不能這麽快,不能。

他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至少比段順堅強,但當第一片碎裂的瓦礫真的砸到頭頂,看到段順痛苦地躺在一堆儀器裏,而他站在一邊無能為力,他才知道他接受不了,他永遠會因為看到段順痛而痛,從前沒發現自己愛段順的時候他就痛,如今越愛越痛。

假如這世界上真有所謂的命,如果真有應願的神佛,溫勵馳想他甚至即刻就會動身,一步一叩首,叩到長生天的腳下,割頭相替都甘之如飴,隻求段順能得那麽一天、一分鍾的展眉和健康。

隻是那樣的地方在哪裏呢。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吧,醫生查完房後,段順終於醒了,其實昨晚斷斷續續地,他也醒過幾次,隻是時間都不長,幾分鍾不到就又睡了過去。

“寶寶。”溫勵馳的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慢慢趴過去,把腦袋湊到段順上方,輕聲問:“舒服點了嗎,點頭,或者搖搖頭就行,不用作聲,啊。”

段順的眼皮微啟,視線一直跟著他,聽他問完,幾秒鍾後,遲鈍地點了點頭。

溫勵馳於是就笑了,滿是血絲的眼裏閃出淚花,虛虛地將整個身體罩在了段順身上,像一個擁抱,“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沒多會兒,大屋那邊,溫姨打來了電話,說小球醒了,看他們倆都不在家,可能是也預料到了什麽,哭著鬧著一定要找他們。

溫勵馳沒什麽表示,這兒正亂著呢,哪有空管一個孩子,就說讓他哭會兒吧,哭累了睡著了就弄回房間去。

溫姨在那邊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應了一聲“好”,可馬上,聲音有些顫抖的,突兀地問了句,能來看看小段順嗎。

溫勵馳頓了頓,並沒立馬作答,而是朝段順看了眼。

他們家來醫院的人已經夠多了,他陪床,周少言萌小龍,一個剛給段順拿藥回來,一個回大屋取他和段順的衣物,再一個段叔,也在路上了。人太多了,對段順的休養沒什麽好處。

欲言又止的一道目光,段順好像看懂了,輕輕朝他眨了一下眼。

那是同意的意思。

溫勵馳心神一搖,注視了他一會兒,半晌,沒有任何意見地,轉頭立馬低聲答應了電話那頭,說等會兒就打個電話給萌小龍,讓他順道把他們倆捎過來。

掛完電話,溫勵馳假裝喝水,拿起礦泉水,背過身麵無表情地仰起頭,其實也沒喝,就是瞪著通紅的眼睛盯了一會兒天花板。

段順很喜歡瞞著,做的檢查,吃的藥,總是遮遮掩掩不願意讓別人瞧見,就跟捂一個瘡疤一樣。可今天,在意他的親人和朋友們,想來看他的,有一個算一個,他竟然都想見一見了。

這簡直像一場告別。

沒多會兒,南邊的人打來電話說已經接到了段叔,最近一趟的航班在一個半小時以後,大概會在下午一點抵達北市。

接完一個電話還有一個,萌小龍無奈地求助他,說到了醫院門口了,小球突然哭鬧起來,不敢進來,說要爸爸哥哥來接。

溫勵馳開的擴音,小球的哭聲一傳過來,他立馬轉頭看了眼段順,醒了十多分鍾的神,段順已經能完整連續地講話了,手指頭在他手心摳了摳,小聲說了句:“去吧,我沒事。”

溫勵馳摸了摸他的頭發,點了頭。

這個病房是個套間,溫勵馳到外間把懷裏抱著個藥袋子,躺沙發上打盹的周少言輕聲喊了起來,請他看顧一會兒小段順。

周少言聞聲馬上起身朝裏間走去,溫勵馳該出門才對,腳步擱了擱,卻轉身也跟著進去了。

進去也不做聲,拿棉簽沾水給段順潤了潤嘴唇,又幫他把床搖高一點坐起來,忙活半天,再三確認段順狀態還不錯,周少言開始催了,才裹好大衣出了門。

走到樓下門診大廳的時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溫勵馳看見了一個熟人,唐連,手裏提著一袋藥,走路仍有些一瘸一拐,褲腳挽著,腳上那幾塊大夾板已經沒了,可能今天就是來拆夾板的。

下意識的,溫勵馳攥了攥拳,眼裏升騰起一股危險的怒意。

他想教訓唐連真的很久了。

但他並沒做什麽實際行動,今天情況實在特殊,他耽擱不起。

唐連就那樣慢吞吞地從人群裏走過,他涼涼地看了兩秒鍾,轉身趿著拖鞋快步往停車場走去。

剛走出門診大廳,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溫勵馳下意識一甩手,把那隻手打掉以後回頭看,好啊,他不找唐連麻煩,唐連居然找上了他。

“溫董,又見麵了。”

溫勵馳冰冷地瞧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他實在沒工夫跟這個偽君子耍什麽太極。

“溫董看著身體還不錯,應該不是你生病吧?”唐連卻追了上來,倆人一個瘸一個穿著拖鞋,都走不太快,你追我趕的走出十多米,最後在一條僻靜廊道裏竟然並起了肩,“是不是小順住院了?我沒有惡意,如果是的話,我想看看他,他在哪裏?”

“不必。”

“溫勵馳!”三番兩次被甩臉子,唐連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溫勵馳這是什麽態度,之前就算兩個人不對付,表麵上還算那麽回事兒,現在是怎麽,從他這兒贏走段順以後,裝都懶得裝一下了嗎,好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我看望段順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有什麽資格替他做決定?”他嫉妒得紅了眼,竟然沒發現溫勵馳周身凜冽起來的氣場,“你是不是很得意,可是我沒有輸你,我隻是輸給了小順,他愛你比愛我多,所以你才能把他從我這裏搶走。”

溫勵馳腳步頓了頓,但沒停下。

“你這麽禁錮他的自由,這麽防著我,你是真的愛他?也不見得吧,你隻是不習慣一手遮不了天,你隻是看不慣你從小養的狗認了別的主!”

溫勵馳徹底停了下來,手背青筋因攥拳的動作暴浮起來。

挺早以前其實他就有此感覺,比起競爭段順的愛,唐連似乎更樂於和他針鋒相對。

自然界裏的雄性都有此通病,自己打來的獵物自然沒有從對手口裏奪來的有滋味,唐連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重心早就偏移了,也許意識到了,不想承認而已。

溫勵馳從不喜歡解釋多餘的事情,他和小段順如何相愛,為何相愛,愛得有多深,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被誤解又怎麽樣,除了小段順的親人朋友,其他人算老幾?

唐連是故意在激怒他,為了那點兒可憐的麵子,貶低小段順又惡意扭曲他,隻為在他這裏占到上風。他知道,所以他隻是深呼吸一口氣,就鬆開拳,加快腳步往停車場趕。他的風度和教養不允許他當街和人起爭執,那是他曾經最鄙夷的行為,而且小球還在哭,段順也在等他。

他回頭一拳揍在了唐連的鼻梁骨上。

很清脆的一聲暴響,是人體砸到鋼化玻璃上發出的聲音,混著風聲向遠處傳開,門診門口來來往往的人都驚愕了,紛紛朝他們看過去。

隔得遠,其實看不大清臉,但也是一場好戲。文明社會,愛麵子大過命的有錢人常常出入的頂級私立醫院,居然光天化日出現兩個扭打在一起的alpha,多刺激。

不,那根本算不上扭打,純粹是一方麵對另一方麵的虐毆。

溫勵馳拎著唐連的衣領,一拳接一拳麵無表情地揍向唐連的臉,像鄉下的人們過年時候打糍粑那樣用盡全力酣暢淋漓,拳拳都帶著讓人牙酸的肉痛聲。

他的手法很生猛,看得出沒受過專業訓練,但勝在狠辣,勁力又大,唐連根本沒有還手的時間和機會。

沒一會兒,唐連的臉上就開了花似的全是血。他頭暈目眩地直起腰,試圖反抗,剛抬起手,就被溫勵馳一腳踹翻在地上,接著尾椎骨被死死踩住,齜牙咧嘴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唐連,一次又一次!”溫勵馳半蹲下來,大衣和裏頭的睡衣領口稍微敞開了點兒,露出賁張充血的頸部血管,他拽著唐連的頭發把那顆全是血的頭揚起來,唐連被他釋放的敵對信息素壓得幾乎喘不過來氣,喉嚨裏發不出聲,隻是恐懼地瞪著他。

溫勵馳不為所動,眼神陰鷙得像失去理智的野獸。

他也確實是瘋了,被日日夜夜的痛苦和留不住段順的不安逼瘋的。他行事從不這樣血腥魯莽,和一個alpha當街廝打起來,這樣跟一頭野獸有什麽區別。

但不得不承認,做一頭野獸確實很爽。

他壓抑得太久了,太多事禁錮著他,太多事要他拿決定,從昨晚到現在,他接的每個電話都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溫董,是溫家的一家之主,所有人心裏的頂梁柱。

但現在,他終於有了個理由可以釋放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當一次普通人,就像糖果市場街頭那個老婆被人欺負了的alpha一樣,不需要管場合,隻看心情,衝動地擼起袖子為自己的愛人打一次架。

多神奇,他從不知道,當他愛上一個人,原來也可以粗俗如個妒夫。

“你也配提小段順的名字?”溫勵馳幾乎打紅了眼,“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他離開了我幾年,你現在連給他敬茶都排不上隊!你以為你做的事很神不知鬼不覺嗎?那條山路,那場車禍,監控拍得一清二楚,我和小段順也都一清二楚!你年紀小,我們不想毀你前途,但不代表你就平安無事,今天起,你最好給我夾緊尾巴做人,日日夜夜祈禱小段順能平安健康!否則,你讓他吃的那些苦,受過的傷,我他媽絕對會千萬倍還到你身上!想到我這兒找死的人不止你一個,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試試看,看我溫勵馳走到今天是不是靠做慈善,看我到底能不能一手遮住你頭頂這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