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鍾滴答走著,溫勵馳知道該走了,段順在家等他吃飯。可他就是走不動,視線很平靜地一直盯著辦公桌上相框裏的那張合照,裏頭是他和他母親十幾年前的一張合照。

反駁周少言的時候他說他們倆情況不一樣,周少言理解成他家反正沒有人有資格壓他,當時他沒解釋,但其實他心裏想的是,周少言至少還可以有這樣的煩惱,人永遠隻會被自己在意的人綁架,而他在意的長輩,所有的親人,或生或死,都早已離他遠去了。

前幾年吧,他一直堅持每年過年都撥打一個越洋電話,他媽沒有換過電話號碼,但很少會接,接了,也沒什麽可說的,彼此沉默一會兒,互道祝福然後掛掉。他媽媽,包辦婚姻下的受害者,離開的時候她就說了,家族給她的任務她已經完成了,以後再也不想聽到任何溫家人的消息。

他也姓溫。

再後來,具體什麽時候他記不清了,反正是段順離開以後沒多久,他爸還沒去世的那會兒,他得知他媽媽再婚的消息,對方是一個大學教授,鋼琴彈得很好。他媽媽從前就是個舞蹈家,那個外國的大個子,別人偷偷拍下發回來的視頻裏,看得出是真心真意疼愛他母親,給他媽媽做鋼伴的時候笑個沒停,眼睛就沒離開她。

他沒把這件事告訴他纏綿病榻的父親,他爸一直不理解他媽為什麽要走,每每提起那場失敗的婚姻都隻會說,她在胡鬧。

讓他知道了又怎麽樣,他不會給出祝福。

那以後,溫勵馳再沒撥通過那個號碼,本來呢以前他之所以定時定點一定要打那通電話,也就是怕他媽媽不幸福,他父親已經讓她受了很多年苦,所以不管他媽媽怎麽看待他們父子倆,他得去提醒他媽媽,你還有依靠的,你兒子永遠是你的依靠。

她終於找到了幸福,再去聯係,就是打擾了。

可今天,他鬼使神差又撥通了那個電話,因為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曾經悄悄分享過他媽媽的幸福,如今,也想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給她。

電話響了很久鈴,對方可能也有點猶豫吧,但最後,還是被接通了,聽到熟悉的輕柔呼吸聲,溫勵馳先開了口,“媽,我要結婚了。”段順都鼓起勇氣去聯係段叔了,他這邊可不能掉鏈子,新人備婚,頭等的彩頭就是父母的祝福,他鄭重地介紹起他的愛人:“和小段順……你認識他的。”

可能是有點猝不及防吧,那邊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他是beta。”

溫勵馳微笑著說:“嗯,忠誠可愛的beta。”段順的性別,曾經他為之惋惜過的性別,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竟然可以讓他如此自然驕傲地介紹出來了,“媽,你怎麽想呢,除了你,我好像沒有想要征求祝福的人了。”

“勵馳……”

“嗯。”起碼十年了吧,溫勵馳平靜地握著電話回想,他媽媽再次叫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為他父母的離婚感到驚愕,驚愕過後就是指責他的若無其事和冷血,他確實常常想念,卻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挽留要憎恨呢,他的母親並沒讓他的童年和少年缺過母愛,她隻是奔赴了更想要的人生,他應該為她揚帆才對。

她以前就是這麽教他的,人必須清楚地為自己而活。他能領會他媽媽的意思,所以這段談話,更像是場老友重逢。

“祝你快樂,我記得他的,一個很好的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話,我永遠永遠祝福你們。”

溫勵馳深深舒出一口氣,久違地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他的眼睛有點發酸,低低應了一聲:“嗯。”

結束通話以後,溫勵馳又想起周少言的忠告,他確實太頭腦發熱了,要把小段順娶回家,光靠香車名花可辦不到,他得把他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

打開計算機搜索了一些內容,又獨自思索一番後,他拿出手機撥打了高律師的電話。

那邊接通以後,他沉吟一會兒,告知:“我需要起草一份婚前協議。”

電話那頭先是愣了愣,然後很快反應過來,就協議內容提了幾個基礎問題。

溫勵馳一一回答:“嗯,重點放在財產保障方麵……不,是保護對方的權益,我想成立一個以他名義創辦的慈善基金會……目前想到的就隻有這些,其他的你看著完善完善,信托那邊的家族辦公室會協同你工作……”

敲定得差不多以後,或許是緩過來神了,高律師終於想起來問了最重要的那個問題:“乙方的姓名是?”

溫勵馳回答:“段順。”

“……是我認識的那位段先生嗎?”

“是。”

高律師那邊沉默了,半晌才說:“恭喜您,百年好合。”

這態度,驚訝居多,真心偏少,但溫勵馳並不計較。百年好合,所有祝詞裏,他最喜歡這句,“謝謝,我們會的。”

他和段順的婚姻勢必會引起大眾的震驚,他有這個心理準備,但他也早說了,不會有人敢質疑他,不管別人在想什麽,覺不覺得他們般配,到了他麵前,都隻會像高律師一樣,嘴上除了祝福沒有二話。

幹了這麽多年假如連這點威懾力都沒有,他可以直接洗洗手回家養老了。

他有足夠的自信,但同時他也覺得周少言的話不無道理,段順會受到歧視,隻要五年前的誘導劑事件一日沒澄清,段順就一日背負罵名,而他最心知肚明的是,段順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用來等待天晴。

於是踟躕了一會兒,他又問:“關於地下藥品市場的購買渠道,你對相關方麵有了解嗎?我記得假如買賣屬實,賣方與買方好像是同罪量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溫勵馳緩緩地說:“我這裏有一件五年前的誘導劑惡性傷人事件要起訴。”

那邊又說了什麽,溫勵馳眯了眯眼,目光裏閃爍起一絲屬於商人的敏銳,“還在追訴期限內是吧,好,你記一下買家的信息——女性omega,阮小靜,務必把他們的買賣記錄查找清楚……”

溫勵馳推門進屋的時候,段順正陪著小球在書桌旁讀書,瘦削的腰身稻穗似的彎著,兩隻手撐在端著書大聲朗讀的小球身後。兩個腦袋挨在一起,真有點兒祥和幸福的意思。

走近了可就不是那回事了,段順領讀一遍:“小鴨子唱歌嘎嘎嘎。”

小球跟讀:“小嘎子唱歌鴨鴨鴨。”

小?小嘎子?

溫勵馳無聲地彎了彎嘴角。

段順卻笑不出來,“唉”了一聲,說:“多少遍了都,鴨子,是鴨子啊。”

溫勵馳倚在門框邊瞧著,本來不覺得很好笑,段順這麽一糾正,反而沒忍住撲哧樂出了聲。

他一出聲,父子倆齊齊回過了頭,一見著他,小球跟看見救星似的,扔了筆馬上兩眼放光地就站了起來,如蒙大赦地喊:“哥哥!”

溫勵馳應了一聲,目光卻投向段順,很繾綣地把人盯住。

段順無奈地朝他搖搖頭,轉頭把小球摁著重新坐下來,命令小球把這篇兒歌讀熟了才準起來。等到小球苦著臉重新握住筆,屬於父親的嚴肅才消失掉,再轉過臉來,就是初戀的小男孩兒那麽羞澀的笑容了,他快步走到溫勵馳麵前,拉著溫勵馳的手出了小球房間。

門一關上,段順就被溫勵捏住下巴抵在無人的走廊裏吻住了,無聲地吻了一會兒,兩個人分開,額頭碰額頭喘息,溫勵馳先平複下來,很輕地屈起食指托了一托段順因輕微缺氧而泛紅的蘋果肌,湊在他耳邊笑著問了句:“段叔怎麽說?是想先打斷你的腿還是我的腿?”那塊兒肌膚已經不是他個把月前在公司拿金橋寄來的吊帶裙唐突段順那次捏過的那麽柔軟了,凹陷得厲害,像長期營養不良的孩子,但他還是愛捏,愛親。

“誰也不打。”段順躲了躲,他身上很多地方都瘦得硌人,他不喜歡溫勵馳注意到,“我爸就一句話,等他來了再說。”說完頓了一頓,有些擔心地抬眼悄悄看向溫勵馳:“你……”

“別怕,”溫勵馳知道他擔心什麽,段順今天說的事,兒子得了重病,孫子不是自己家的種,還有其他亂七八糟千絲萬縷的,不管哪一件,對一個父親、祖父來說,都是絕對的震撼,他把段順往自己懷裏一摟,帶著往樓上走,“還記得咱們之前怎麽商量的麽?隻要段叔願意,小球永遠是他孫子,我們家這輩分反正已經亂套了,再亂點兒也沒差別,他要是實在接受不了,那也不是你的錯,是我爸的錯,誰叫他酒後亂性。父債子償,他要想撒氣,我絕不還手。隻要他不生你氣,我把小球送給他老人家帶回去當漁民都成。”

“真煩,有你這麽對自己親弟弟的麽,”段順當胸給他擂了一拳,“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愛胡鬧呢。”

“那怎麽一樣,”那力氣,輕得跟撓癢似的,溫勵馳樂得不行,把他的手攥住,直接握著塞進自己很暖和的大衣口袋裏,“以前是當老板,現在是給你當老公。”說著他低頭覷了一眼段順的臉色,看他臉色雖然蒼白,但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憂心忡忡的了,就放下了心,神色不變地繼續當流氓,“後悔了?後悔也沒用了,我這裏,除了老婆還差個缺,已經沒有別的崗位給你了。”

段順被逗得輕輕笑了一笑。

四樓就在眼前,溫勵馳打開指紋鎖推開門讓他先進,段順頓了頓,回頭突然問了一句:“會好的吧?”

他隻有這一個願望了,希望他爸原諒他在生命盡頭還是做了一個懦弱膽怯的人,原諒他違誓回了溫家,還和溫勵馳私定終身,原諒他在走投無路的當時對小球歸宿的獨斷專行。

他把丈夫和父親的角色都當得很好,除了兒子。

全天下的孩子在回顧自己和父親的父子一場時幾乎都能尋覓出互相虧欠的痕跡,他和他爸也是,但顯然的,比起他爸虧欠他的,他虧欠他爸尤其多,他從來沒讓他爸驕傲過,唯一讓他爸出名的事情竟然是一樁醜聞。

所以他畏懼,當馬上就要麵對他爸失望的眼神時,他比決定放棄自己的生命還要畏懼。

可即使如此,他也隻能自私地請求他爸爸再最後容忍他一次。

麵對段順期盼的目光,溫勵馳啞然了片刻。段順今天不讓他待在家裏,要單獨跟段叔坦白,就是表明了態度,不管段叔是何種態度,那都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情,他別摻和進來。

他以前摻和過一次,段順的生日,最後以段順在大太陽下被臭罵一頓結束。段叔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的家事指手畫腳,他早有教訓。對於他來說,他隻有陪段順承擔後果的資格,他也有擔憂,但仍故作輕鬆,說:“坦白從寬,法律都這麽寫,段叔不能比法律還不近人情吧。”

段順這回不笑了,隻是定定地盯著他,又問一遍:“會好的吧?”

溫勵馳沉默了一下,半晌,微微俯下身子摸了摸段順的臉,輕聲告訴他:“會好的。”

段順果然也隻是需要他的一句篤定的答案,依偎進他的懷裏,閉了閉眼,低低應了聲:“嗯。”

作者有話說:

隔二更了,本周日,下周二,周四還有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