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球是第一個衝出幼兒園門口的小朋友,背著小書包,出膛的炮彈一樣,徑直紮進了段順的懷裏。

段順是個跨坐的姿勢,騎著電動車,一下沒來得及躲,左腰上的傷處被小球的大頭砸個正著。

那一下,可太疼了,他呲牙咧嘴,照著小球的書包假模假樣地打了兩下,“慢點兒,急什麽呢。”說完將人一把提起來,穩穩當當放到小綿羊的後座上。他這個爸當得一直沒什麽威嚴,球球一點兒不害怕他教訓,抱著他的腰,特別興奮,“爸爸,你真的是第一個!我們是冠軍!”

放學第一名,聽起來可真不威風,段順無聲笑了。

小球舉著手學奧特曼的手勢:“回家嘍!”

段順從後視鏡裏頭望著那張幼稚笑臉,在心裏又做了次心理建設。他挪了挪屁股,第一次往褲子裏墊衛生棉,他覺得很不舒服。

“小球啊。”他吐了口氣,鼓足勇氣,邊低頭發動車邊慢慢開口,“爸爸有件事兒要跟你講,今天我們不在家裏吃了,爸爸帶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要去吃美味的垃圾食品,小球當然開心得不得了,連聲應好。

幼兒園前麵的停車場聚集著很多家長和車輛,寶馬,奔馳,賓利,沒有最好隻有更好,但再名貴的車,此時也隻能在狹窄的馬路上堵著,段順載著小球從車輛之間的縫隙裏穿梭過去,偶爾有開著車窗的車,裏頭若是同學,小球會在他身後探出頭打招呼,國王巡視領地一樣,挨個兒揮手。

“祝霍玨,我回家咯,周一見。”

“小栗子,拜拜。”

“唐棠棠,不許把頭伸出窗外……”

段順現在聽到姓唐的就腦瓜子一嗡,他下意識轉頭一看,旁邊果然是唐連的車,數十輛擁堵車輛裏的一台。

車裏,唐棠棠,一個很可愛的西瓜頭小男孩,正聽話地往回收攀在車窗邊沿的手,笑著喊:“段求哥哥,放假回來,我給你帶小蛋糕吃啊。”

唐連坐在駕駛座,他不是聾子,當然也聽到了這段對話,透過半開的駕駛座車窗,段順看到他很快轉過來了頭,因為堵車而不耐煩的麵孔上,眼睛突然睜大,很欣喜的樣子,嘴巴翕張著。

聽不到聲音,但也大概能看出來,他在喊:“段順。”

看不見看不見……

不認識不認識……

段順脊背僵硬,一擰油門一把子加速,咻地一下滑入了車流。

溫公館說是公館,其實稱之為私家莊園更貼合,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不包括公館的後山在內,光是公館裏的房屋便占了近一公頃。

溫家老一輩人相信山水聚氣,天人合一,所以整個公館都是擬的蘇派園林,假山活水,花木掩映,布局古樸而沉靜。

確實很舒適,很美麗,但段順從小就不喜歡,住在這樣的環境裏,他感覺自己像猴子,像山雀,像世界上所有沒有約束的自由物種,反正就是不像一個人,人是渴望溫暖和包裹的,他也是。

“爸爸,這裏好像電視裏的房子。”早晨八點,父子倆打車來到溫公館門口,望著溫公館高高的大門,小球抬頭小聲地說,“像皇阿瑪的家。”

段順本來心情很沉重,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是嗎?”他舉目四望,粉牆走馬樓,墨簷明瓦窗,每一處都是那麽精雕細琢,若隻以貴重程度論,溫公館倒也確實稱得上“皇宮”。

“爸爸跟你說的事情你都記住了吧,進去以後要叫這家的主人喊什麽?”

“哥哥。”

“很好,哥哥叫什麽名字?”

“溫……”小球遲疑了一下,苦思冥想幾秒後,像參與幼兒園的有獎競答一樣舉起手,喜滋滋地答:“溫勵馳!”

“沒錯。”段順鬆了鬆肩頸,小球的接受能力比他想象的強太多,盡管他昨天在敘述的時候已經把那些血緣,倫理,欺騙以及疾病盡量美化和簡化了,可無論如何,對一個三觀尚未建成的四歲孩子來說,去理解這些大人的事也並不簡單了。

而昨下午,除了在他講完以後哭了一回,睡前還抱著他一直喊“爸爸不可以死掉”以外,小球一直都表現得很沉著,雖然難過,還是把肯德基的套餐都吃完了,甚至經過一晚上的沉澱以後,現在已經肉眼可見的恢複了心情。

果然是小孩子,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

可能等他死了以後,小球也會很快就從悲傷中走出來吧,說不定很快的速度就會忘記他。

段順的心情很複雜,有點委屈,又有點欣慰。

忘記也好,帶著痛苦的記憶活一輩子那才不好。

進門前的最後一次,他小聲囑咐:“哥哥或許有點凶,但真的是很好的人,答應爸爸,不要怕他,也不要哭可以嗎。他是你的親生哥哥,以後就是世界上和你最親的人。”

“比我和爸爸還要親嗎?”小球問。

“嗯。”段順含笑點頭。

“比我和爺爺呢?”

忍著心酸,段順再次點頭。

小球扁了扁嘴,小聲嘟囔道:“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的。”段順聽到了,他牽起小球的手,平靜地按下門鈴,“小球,人生下來就是要和舊的人不斷告別,然後遇見新的人。之前爸爸帶你來上學,和爺爺告別的時候你很不高興,但是來幼兒園結識了新的朋友以後你很快就開心起來了,今天就和那天是一樣的,和爸爸說再見以後,你會認識你的哥哥,他會對你很好很好,你喜歡的玩具,好吃的,他都會送到你麵前。到那時候,你就不會為爸爸的離開難過了。”

這段話太長,小球理解起來有點費力,低著頭半天沒說話。

半晌,抬起頭,看到段順的臉,嚇了一跳,馬上說:“爸爸別哭。”

抬起手,踮著腳,像是要給爸爸擦眼淚。

“爸爸沒哭。”段順低頭笑道。

他確實沒有哭,隻是眼眶紅了而已。

臨到門口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怕小球在新家不開心,又怕他太開心,比在自己身邊的時候還要開心。

還怕自己被忘記。他給自己打了那麽長時間的預防針,到最後才發現,根本不是小球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小球。

這是他用此生最大勇氣留下的孩子,一個不屬於他血脈的孩子。

他還記得那時候,得知孩子身世的那幾天,他整個人就像是潮濕的青苔,或者不見日光的爛泥,每天懷著對阮小靜的怨懟和當了冤大頭的憤懣,始終鬱鬱不平。她欺騙了他,讓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度過那樣滿懷期待的一年,他永遠不能原諒她,連帶著這個孩子,他同樣不想原諒。

而他爸,明明看出了他心情不好,不願意接觸孩子,卻非強迫他給孩子取名字,他不想取,但老頭兒不知道真相,還以為他隻是為阮小靜的離去傷心。事關男性尊嚴,他不想讓他爸產生任何懷疑,更不想跟他爸吵架,可實在想不到很好的對策。

於是就先取了,族譜上正好輪到那個字,求,孩子就有了名字。

然後他爸開始頻繁喊孩子的名字。

“段求,小求寶貝,小球……”

一句一句,魔音貫耳,漸漸地,竟然讓他感到自己好像和孩子建立起了不可分割的聯係。那是很奇妙的感覺,後來他終於願意看孩子,陽光下,繈褓裏的小球朝著他無知無覺地笑了一下,眼睛很大,很可愛,就一眼而已,他的心裏湧起了久違的輕鬆感,就好像被陽光透過骨骼照進了胸腔,青苔開始抽條,爛泥逐漸壘成高牆。

這樣說可能有點誇張,但段順總是慶幸當時做的決定,他那幾近崩壞碎裂的人生,全靠小球才得以重建回春。

夏季,花園裏的花朵瘋狂盛開,溫青蓮兩隻手鉗著把花藝剪眯著眼睛正修剪著玫瑰花壇,她的身材瘦小佝僂,但舉止仍像老派名媛小姐那樣優雅。

周少言在旁邊,一身筆挺西裝,伸著手指指點點:“歪啦歪啦,老姨,那麽大一朵花被你給剪死了。”

“爛花不剪掉要長不出新芽的。你煩死了,工作時間來大屋不去找少爺到我旁邊轉悠幹什麽?”

“老板有客人要接待,不要我待那兒。我想您了嘛,就來陪陪您。”

“少貧嘴,你媽不催你來你怕是幾年想不起特意來看我,叫你見個姑娘跟要你命似的,現在alpha女孩那麽少,不見啊,以後你後悔都沒地兒哭。”

催催催,煩死啦,周少言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溫青蓮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住了剪子:“什麽客人呢?少爺從來不讓工作對象進來大屋的,怪隆重的。”

“就是……”周少言趕緊轉移他小姨的注意力,揚起下巴,示意她往不遠處通向主屋那條路看,“哎,您看,那兒走著呢,陳叔領著。”

溫青蓮把眼睛眯得更細,魚尾紋都彎起來了,看了半天,倏地瞪大眼睛,抓住周少言的手,驚呼一聲:“那個人好像我家小段順啊。你覺得嗎?”

周少言被抓得好疼,嘴角抽搐一下,道:“有沒有可能,我隻是說可能,不一定是真的,就是小段順呢。”

溫青蓮半信半疑地愣了一下,回頭再看一眼周少言,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真的是小段順啊……”她放下了剪子,輕輕捂著嘴,聲音有些哽咽,“他終於回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