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一瞪,溫勵馳像是很意外,愣了愣,盯著他,良久,短促地笑了一聲。

段順有點發毛,忍不住抓緊了安全帶。

就因為他這兩句話,小球喪失了接受更好教育和更好人生的機會。頂嘴一時爽,想到現實問題,他馬上後悔了。

“我還當離開溫家以後你有所長進,倒是我錯看,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愚笨,天真,不知天高地厚。”溫勵馳突然又開口,卻不是趕他下車。

段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發現溫勵馳的臉色竟然比之前還好了一些。

五年,他確實是看不懂溫勵馳了,段順心情複雜,“我……”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溫勵馳卻好似累了,不想再說了,抬手將他那個不知何時掉在座位上的手機丟了過來,隻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手機的一角,很嫌棄的模樣,“孩子我已經看過了,這個世界上要想找出和我長得像的人太多了,不必說弟弟,你就是把他帶出去說是我親生兒子也大有人會信。我要看實實在在的證據,你既然敢來堵我,應該都準備好了吧?”

話題轉移得如此之快,段順一口怨氣差點卡在喉嚨裏下不去。

他早說了,比起拿捏人的心情,誰也比不過溫勵馳。

唐連也喜歡對他欲擒故縱,可那點把戲,在溫勵馳麵前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可愛。

強忍不安和不忿,他悶聲回答:“阮小靜的遺書,還有溫叔叔親手給她的翡翠項鏈。”

溫勵馳不置可否,道:“你覺得這些夠麽。”

“我知道您在想什麽,遺書可以是假的,項鏈也可以是偷的。我想讓您看那些,是讓您明白小球的來曆,並沒打算拿那些說服您。人可以編假話,DNA不會說謊,您可以帶小球去做DNA鑒定。”

溫勵馳覷著他,眼底有些笑意,像是在看自家的寵物,高高在上的打量著,“我父親去世很久了,你不會不知道。”

段順不偏不倚地回視:“少爺,你也不會不知道,兄弟之間也可以驗DNA。”

“可是我憑什麽配合你呢?”溫勵馳換了個姿勢,止咬器放置在他的膝上,他把兩隻手交疊搭在上頭,姿態隨意而高貴,乍一看,掌心下的東西,像個權杖。

“他沒有跟您競爭家產的資格,也不會跟您爭!”段順著急了,透過溫勵馳那邊的窗戶,他看到了熟悉的街景,迎賓路口已經近在咫尺了,“我保證。”

“你覺得我是在擔心這個?”溫勵馳失笑,明明是嘲弄的表情,或許是容貌太出色,無端讓人看出幾分溫柔和多情。

溫勵馳是什麽人,出生以後每個生日都會被偷拍上金融雜誌封麵的首富獨子,接管家族產業時,他MBA畢業,剛從美國回來,那麽年輕,在豺狼虎豹般貪婪凶猛的股東環伺下,卻遊刃有餘。

到如今,名下的產業更是隱隱已經成為了北方經濟的隱形支柱。

一個強大如斯的alpha,會怕一個沒分化的,幼兒園都沒畢業的孩子來爭家產?

段順臉上瞬間熱成一片,是羞的,既為自己的毫無自知之明,也為心底裏難以抑製的心動無措。

但溫勵馳已經鬆口了,他不能在這一刻放棄,他仰起頭,慢慢地,努力一字一句講那些讓他覺得很可恥的話:“就當,就當看在我爸的麵子上?少爺,我爸是看著您長大的,對溫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是我還有時間,我絕對不會來煩您,我會自己把孩子養大。可我快死了,我不能把這麽大的壓力……留給,留給我爸。”

聽到最後一句,溫勵馳收起了笑意,轉過頭來,認真地將段順從頭打量了一遍,“真的病了?”確認段順不是在騙人以後,眼神變得有些一言難盡,“我以為你是為了見我故意撒謊。”

誰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段順努力擠出一個笑:“我說過,我永遠不會騙您。”

“說得真好聽,”溫勵馳低下頭掃了掃褲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可你的承諾在我這裏早已經沒有信用可言了,小段順。”

段順縮著肩膀,沉默不語。

“你的要求我會考慮。”溫勵馳邊升起前後車廂之間的擋板,“下個路口把他放下。”

聲音傳到了前座,萌小龍很快放慢了車速。

可是,他還沒得到句準話呢!

段順又急了。

他辛辛苦苦蹲守,還挨了拳腳,不就是為了這個。

“少爺!”他猛地抬起頭,病急亂投醫地往前一撲,抓上溫勵馳的手臂,“時間,地點,您跟我約定好我再下車。今下午行不行?三點半我帶孩子來大屋找您。”

隔著夏季輕薄的西裝和襯衣,男性alpha強壯有力的手臂觸感令人心驚。

溫勵馳掙了掙,沒掙開,幹脆任由那雙瘦得筋絡畢現的手抓著自己,垂下眼皮道:“下午我有事。”

“不可能!”段順反駁,焦急而武斷,“每月的禁期您都會待在家裏,您下午根本沒事兒。”

說完,他霍然想起溫勵馳手上那塊表,一個有了omega的alpha,還需要自己一個人熬過易感期嗎?

溫勵馳最喜歡挑他的刺,這件事上卻罕見地沒跟他較真,麵色不改,隻是吩咐前麵:“靠邊停車。”

段順急得後背都出汗了,哪能依,稍微直起了點身子還想靠更近點說服溫勵馳。

就那麽一抬屁股的功夫,噗呲,突然有**流了出來,他感受到了,臉色瞬間一白,然後鬆了手。腦袋空白了兩秒鍾後,他的臉色由白轉紅,“讓我下車……”因為忍著巨大的羞恥和恐慌,聲兒幾乎是顫抖的,“萌萌哥,快點開門。”

萌小龍正在找停車的地方,邊觀察路況邊道:“哎好,你稍微等等,這地方不好停車啊。”

剛才還不依不饒呢,現在又鬧著要下車?

溫勵馳瞥過去一眼,但仍一言不發。

幾秒鍾的等待,仿佛度日如年,萌小龍的車還沒停穩,段順火燒屁股一般跳下了車,情況雖然緊急,回身關門的時候卻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真的不行嗎?”

在說什麽呢?

周少言忍不住從後視鏡抬頭看了一眼後麵,頭還沒完全轉過去呢,溫勵馳冷冷的眼神就掃了過來,他被嚇了一跳,倏地縮回了目光。

“明早八點,帶孩子來大屋。”盯著段順一張蒼白的臉看了看,溫勵馳丟下這句話。

車門關上,勞斯萊斯揚長而去。

萌小龍停車的地方距離公交車站很近,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省了段順不少功夫。

他微佝僂著腰,左手輕輕按在左腰上,慢慢走到站台上坐下來,半晌,低下頭慶幸的笑了笑。

一笑牽動了傷口,他輕聲嘶了一下。都不用掀開衣服看他就知道肯定青了,說不定肋骨也斷了幾根,萌小龍以前是特種部隊的,還在邊境線做過武警,這一腳是留了力的,否則他此刻能不能站直還另說。

但段順不打算去醫院治,他沒有錢,而且反正他這一輩子很快就要過去了,疼就疼吧。

說起來呢,他其實也不是一直就這麽窮,剛離開溫家的時候,他還是有點積蓄的。

那時候他二十歲,大學沒畢業,他不能正式上崗,但有個駕駛證,靠平常兼職一下溫勵馳的司機賺點零花錢。

溫勵馳對他一直很慷慨,那兩年私下給他的補貼,算起來是筆很客觀的巨款。

本來,憑那些錢,他已經可以生活得很富足,但初離開溫公館,乍然由奢入儉,他哪裏懂得控製什麽花銷,光修繕鄉下那個房子,就把錢全花光了。

後來,連阮小靜生孩子的錢都是他管他爸借的,他不舍得讓孕婦受罪,挑了一個特別好的婦產醫院。

這幾年呢,他就一直在開城鄉公交,那是純粹的死工資,更存不下什麽錢,這樣七七八八算起來,他可以說是窮得叮當響。

所以還是少花點兒吧,能給他爸省一分養老錢是一分。

身上難受,連帶著心裏也不好過,坐上公交,段順挑了個靠後的位置,頭往窗戶上一靠,窩著肚子休息起來。本來隻想小憩一會兒,後來不知道怎麽,可能真的太疲憊了,頭一點一點的,直接睡著了。

他向來睡眠很淺,幾乎沒有夢可以做,今天可能是公交車走走停停開得慢,陽光照在臉上太舒服,難得的發了夢。

大概是他十九歲的時候,也是一個晴天,溫勵馳從美國回來,頭一天接手財團的工作。他跟在陪溫勵馳身邊那麽多年,去公司檢查業務卻是頭一次,心裏激動不已,特意起了個早,穿了比平時更嚴肅昂貴的正裝,想了想,還忍不住戴上了溫勵馳在他十六歲生日那天送他的手表。

他出生的時候,算命的說他是“前生有孽”,除非藏名姓,禁吉慶,否則注定今生命運坎坷,還會早夭。

就這一道讖言,他失去了擁有自己姓名的權利,他爸叫段順,別人就喊他小段順。他也從來不被允許過生日,大屋的人都知道,所以長到那麽大,那其實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他百般推拒,最後溫勵馳不耐煩地發脾氣了才偷偷收下來。雖然從沒表現出來過,但他心裏一直很珍惜這份禮物。

溫勵馳那天也做了特別的改變。

不近視的人,偏偏戴了一副略顯成熟的金絲邊眼鏡,眼皮一抬,本就生人勿近的目光更添了幾分洞悉感,又從衣帽間挑了一身以前總嫌老氣的深色西裝,還讓他給梳了個從沒梳過的偏分背頭。

他後來給溫勵馳梳了無數次這個發型,但印象最深的還是這次。濕潤的發膠沾在手上,溫勵馳的額發盡數被他攏上頭頂,發根在發際線邊沿匯成端正的美人尖,下壓兩道內雙的狹長鳳眼,從鏡子裏看去,隻不過是發型和衣著的改變,這個高傲俊美的年輕人,卻瞬間變得銳利沉穩起來。

“怎麽樣?”溫勵馳躊躇滿誌,笑著問。

“看起來很威嚴。”他滿眼都是鏡子裏那個人,嘴角溫吞的笑意,自己都沒察覺。

未來明明難以預見,那一秒裏,通過那麵鏡子,他卻好像窺見了自己和溫勵馳將來的模樣,溫勵馳會永遠意氣風發,而他會站在他身側,永遠沉默而虔誠地跟隨。

段順是被公交車司機的一腳猛刹車驚醒的。

麵頰上有點涼意,他沒回過神,半天抬手摸了一下眼尾,濕濕的,是眼淚。

夢裏那個溫勵馳的笑容還留有餘溫,再回想到方才車裏溫勵馳冷漠的回頭一瞥,他心裏頭五味雜陳。

無聲歎了口氣,他有些悵然若失,他的少爺,在他消失的五年裏,早已經強大到不再需要用金絲邊眼鏡和不合時宜的西裝武裝自己了。

他們曾經時刻保持同進同出,如同太陽和它的衛星一般緊密不可分,他那時候才多小啊,盡管厭惡透了他爸的武斷自專,也在對溫勵馳朦朧的愛慕裏反複痛苦不安過,可再艱難,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離開,最大的宏願,也隻是從溫公館搬出來,置一間小房子,但工作,還是會跟溫勵馳在一起。

有時候下了班,和其他司機,不同年齡的beta們湊到一起抽煙喝酒侃大山的時候,周圍煙火繚繞,他偶爾抬頭,看著夜空繁星點點,甚至會恍惚,會不太明白自己怎麽會坐在膠凳上和這樣一群五大三粗的beta們在劃拳。

那不是他曾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