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小龍把手指頭按得劈啪響,氣勢洶洶地逼近,很快在段順身上籠罩上一道陰影。生怕又要挨打,段順趕緊仰起頭,露出臉龐,“萌萌哥,是我……”一開口,抑製不住地咳了兩聲,好似肺都要咳出來,兩眼直冒星星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萌小龍揮著的拳頭頓住空中,瞪大眼睛,愣了。

聞聲從副駕駛上下來的周少言也愣了,他馬上彎腰,從窗戶裏,看向溫勵馳,“溫董?”

溫勵馳沒回答,麵無表情地,正看著自己左側某個地方,側臉線條凜冽。

順著他的目光,周少言看到,後座上,他老板身側一點點,是一個亮著的手機屏幕,裏頭是一個兒童的半身照,短發,小男孩,笑得很燦爛。

麵容尚稚嫩,但隻打眼一看,也知道是個小帥哥,最重要的是,那張臉,同溫勵馳有七分相似。

周少言神色複雜,剛才小段順喊的那些話,他隻聽得七七八八,但也夠了,事涉溫家家務事,那不是他的範圍。

自覺不該再問,他直起身,眼神轉向在場另外兩個人,把空間留給了溫勵馳。

那一腳著實太狠,段順起身之後甚至有些站不穩,捂著肚子,他跌跌撞撞地又往車門口湊。

萌小龍不再對他動手,但不能不攔,“小段順啊,你怎麽突然回來了,不是,你這麽橫衝直撞,是要幹什麽啊?”

“我,我找少爺。”

段順著急地推他,腳步左挪右移的,試圖繞過去,但萌小龍強壯得如同一座山一樣,任他如何推搡,就是巋然不動。

於是他隻能喊,踮起腳,攀著萌小龍小樹幹粗的手臂,往前努力伸長脖子,聲音啞了,還是努力喊:“少爺!孩子媽媽去世了,我有她的遺書和溫叔叔給她的信物,您看看好不好,我,我從來沒騙過您,您知道我的,少爺啊!”

他的語速又快又急,還被高而闊的車庫放大了聲音,那嗓子,簡直破鑼似的。

周少言不忍卒聽,低下了頭,萌小龍被他拽得搖搖晃晃,也已經受不了了,苦巴巴地連連道:“冷靜,冷靜,你先冷靜一下。”

局麵混亂至此,車裏的溫勵馳還是不聲不響,段順絕望得心都要滴血了,蒼白地喊了最後一句話:“少爺,我生病了,就快死了,假如溫家不認他,這孩子的未來就毀了!”

求求您了,見見我的兒子吧,帶他回他自己的家……段順緊咬牙關,熱淚懸在眼眶裏,在心裏祈求。

然後他想,蒼天確實不會饒過誰,五年前,為了保全那點可笑的尊嚴,他選擇了不告而別,可該來的從來不會遲到,他最終還是逃不過把自己的不堪撕開來給別人看的命運,那岌岌可危的尊嚴,也最終還是要被他親自踩碎。

“讓他過來。”低沉清晰的一道命令出來,荒誕的呼喊戛然而止了。

“是。”是萌小龍應的聲,他也不想攔以前的朋友,興高采烈地,他迅速閃到了一邊,見段順還在原地犯傻,他用手推一推段順的肩膀,“去呀,快去。”

段順這才回過神來,一滴豆大的淚珠不自覺從眼眶裏滾出來,他匆忙揩去,幾步小跑到打開的車門旁。

因為心情尚未平複,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睫毛掛了淚水,濕漉漉的,淋過雨一樣,狼狽極了,可憐極了。

溫勵馳毫無同情心,用很冷漠的目光,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就這麽不死心?”說完,好像也沒指望聽到回答,馬上扭開了頭,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懶聲道:“上車。”

他沒聽錯吧?

段順愣了。

居然不是“我隻給你一分鍾,說完馬上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這樣的話,而是讓他上車。

他感到受寵若驚,怕溫勵馳不耐煩,一秒也不敢耽擱,立刻鑽進了後座。

溫勵馳沒再看他,屈起修長的食指在車窗上叩了叩,得到指令,幾秒後,萌小龍和周少言上了車。

“開車。”溫勵馳道。

萌小龍啟動了車,周少言朝段順微微笑了笑,貼心地升起了前後車廂之間的隔音擋板。

車內噴了含有抑製劑成分的寧神香水,很淡,幾乎聞不見。

段順是此刻才發現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剛在地上打了個滾,就是車載垃圾桶都比他的臉來得幹淨。溫勵馳好潔,能破天荒地同意跟他現在的模樣共處一個空間,不得不說已經很寬容了。

為了不讓溫勵馳不悅,他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努力縮小著自己占的空間,同時嚐試開口:“少爺。”

溫勵馳側頭瞥了他一眼,下半張臉的金屬止咬器反射出冷漠的光澤,“別這麽叫我。”

溫勵馳在生氣。

可能在生氣他今天的冒犯,可能在生氣他五年前的背叛,也說不定新仇舊恨都有。段順的話都哽在了喉嚨裏,愧疚和羞恥在這一刻齊齊湧上了他的大腦。

“對不起,少爺。”段順馬上道歉,話一出口,心想,完蛋,明知故犯,他想補救點什麽,“我……”

“夠了,我已經快忘記你這個人了,別讓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溫勵馳抬手取下臉上的止咬器,英挺的鼻梁和薄唇露出來,多情的人常有的那種相貌,表情卻漠然而冷淡,“迎賓路口之前,把那個孩子的事情說清楚,然後滾下去。”

段順欲言又止,張了張嘴,還沒說話,馬上被警告:“假如讓我發現你說謊,你知道是什麽下場。你提到了我父親,要是有一句誹謗的話,我會送你上法庭。明白麽?”

叫他一嚇,段順臉色發白,連連搖頭:“我說的都是真的。”或許是他的反應太過局促和卑微,說完,發現溫勵馳看他的眼神裏又多了一些失望和鄙夷,仿佛在說: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是從我身邊出去的?

這個世界上,段順最不想就是被溫勵馳被看低,他心裏難受,難堪地別開了頭,不過幸好溫勵馳也並沒有很想看他,極具壓迫性的視線很快就移開了。

“現在起,我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別的不用多說,明白麽?”

段順不敢看他,隻垂著眼皮,連連點頭:“明白。”

“你剛才說那個孩子叫段求,他跟你姓,為什麽?你跟孩子母親是什麽關係?”

段順麵色訕訕:“孩子媽媽叫阮小靜,以前是大屋的女工。我和她結了婚,所以孩子跟我姓。”

溫勵馳說:“那個跟你在大屋裏私通的女人。”

“沒有私通。”段順反駁。

他以前也以為有,其實沒有。

溫勵馳譏誚地輕笑了一聲:“哦,那麽是我說錯了。你也知道我當時在國外,沒有機會看到現場,回來以後也沒有人給我解釋為什麽我的人突然不見了,你的那些‘壯舉’,我都是聽別人說的。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

說是道歉,實際更像個大巴掌,段順感覺自己被狠狠扇了個大嘴巴,心就像條被擰起來的濕毛巾,酸的,痛的,難受得他下巴都輕顫了顫。

那樣難聽的謠言,從誰嘴裏聽到都不如從溫勵馳嘴裏聽到來得攻擊性大,溫勵馳已經先入為主的討厭了他,靜默半晌,他放棄了繼續澄清,隻說:“當初突然離開,是我不對。但是少爺,我和孩子媽媽的私事跟孩子無關,小球真的是溫家的血脈,我沒有撒謊。”

“是與否不是你一句話能決定的。”溫勵馳懶懶道,左手摩挲著右手腕上的表盤。

那塊表,段順幾個月前在電視上見過,一位omega男明星在某個慈善晚會用兩千萬拍賣下來的戰利品,戴在溫勵馳的手上,好像溫勵馳也成了一件戰利品。

這麽多年,溫勵馳身邊當然會出現別人,而這樣桀驁的人,假如願意被貼上某人所屬這樣的標簽,大概就是真的把那人看得很重很重。

他悵然低下頭。

“我先不問那女人是怎麽和我父親有的瓜葛……就算真是我父親的種好了,那你在裏麵又扮演了什麽角色?被騙婚的蠢貨,還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但不在乎的癡情備胎?”

“少爺!”脾氣再好的人也經不起這樣三番四次帶著惡意的刺探,段順臉上有點掛不住。當初,當初他之所以不告而別,很大一個原因也是不想被溫勵馳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眼神對待,就好像他是個垃圾。

他想反抗,可抬眼觸到溫勵馳的目光,又怯懦起來,“那是我的私事……”

好好的又扯到他身上做什麽,他明明已經很努力的把自己從這件事裏摘出去了。而且就算那是事實,他是吃了個天大的悶虧,就活該被這樣羞辱嗎?

溫勵馳毫無愧疚:“我說錯了麽?”

錯是沒錯,一猜一個準,誰聽了不誇一句邏輯縝密。

“小段順,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你愛一個人可以這樣卑賤。”他不言不語,溫勵馳反而更咄咄逼人。

這就卑賤了?

段順把頭放得更低,恍惚起來。我更卑賤的模樣,偷偷拿著你汗濕的,剛脫下來的熱乎乎衣服,把頭埋在裏頭嗅,那副扭曲下流的樣子,你還沒見過呢。

這樣想著,他一下子從被溫勵馳掌控的節奏中短暫跳脫了出來,褻瀆溫勵馳讓他有種扳回一城的快慰,那是一種很詭異的感覺,痛苦又歡愉,求而不得的遐想永遠能又快又狠地將他打醒。

“少爺,這是我的私事。”他還是輕聲地重複剛才的話,隻是比起之前的憋屈,語氣強硬不少。

“你剛剛求著我聽的你兒子的事情也是你的私事。我不想知道,你就會不說嗎?”他強,溫勵馳更強,拿著這樁當年的醜事仿佛拿捏著他的七寸,兒子兩個字咬得又重又狠,像是鐵了心要出那口陳年惡氣。

段順的頭皮都被說麻了,兒子,兒子,就是為了兒子他才不得不來向溫勵馳低頭。想到小球,他強撐的心牆終於破了防,他可以伏低做小,可以委曲求全,但凡事有個度,即使是裝孫子,他也是有下限的好嗎,還要他節省時間別講多餘的話,現在是誰一直在追著不重要的事情問?

“我的話您當然可以不聽,甚至您可以現在就把我丟下車,”忍一時越想越氣,他終於不再躲避,詰視了回去:“丟吧,現在就把我丟下去,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不接受就不接受吧。

他自暴自棄地想,小球有手有腳,機靈聰明,就算沒有父母嗬護幫扶,沒有優渥的家世背景,那又怎麽樣,頂多長大以後平庸一點,反正總不至於餓死。

大宅子裏有什麽好,他在那裏受了那麽多年氣,現在是豬油蒙了心,還要把兒子也送去受那鳥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