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辦公室裏,段順和溫勵馳坐在洪醫生的對麵,小學生似的並著排,洪醫生頭頂的觀片燈箱上嵌著段順最新的增強CT,畸形扭曲的栗形腺體,比上一次,溫勵馳看到的那張片子又要膨大幾圈。

“我不做手術,”段順低著頭,麵對兩雙殷殷期盼的目光,他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昨天晚上,溫勵馳醒了以後下樓來找了他,那個吻,在黑暗處夢似的,纏綿悱惻的吻,高熱過後,溫勵馳果然全忘了,目光那樣自然,倚在他的門框上,透過口枷,朝著心如擂鼓的他說一個那樣糟糕的消息,他的保守治療失敗了,可能需要手術。

當時聽完,他的臉色馬上就白了,隻是還算鎮定,問了幾個問題,他的病情進展到了什麽程度,假如不手術還能活多久。並不難回答的問題,溫勵馳卻不願多說,隻讓他別擔心,好好休息,其他的第二天洪醫生會具體說明。

他不說,他也就不再多問,其實他心裏也明白,溫勵馳當然清楚答案,空閑的時候,他家少爺的聊天界麵全都是洪醫生,密密麻麻的檢驗單子和藥品名,他看了都頭暈,溫勵馳卻認真極了,看不懂會去查資料,查不到還嘀嘀咕咕說軟件不行。溫勵馳隻是不想親口告訴他那些殘忍的事實而已,否則離開他房間的時候腳步不會那樣倉皇,可能也有點怕吧,怕他當場拒絕。

但他不想做,洪醫生來勸又有什麽用呢。

“必須做。”溫勵馳的聲音從頭頂傳了下來,洪醫生說不動,他果然忍不住親自開口勸了,“我邀請了幾個有名的外科醫生,明天就可以飛刀過來手術。手術時間不會很長,”可能自己都覺得接下來的話虛假迷幻的像泡沫,強勢的語氣變得有些弱不禁風,“你今天住院,一個星期就能回家。”

段順不想作聲,絞著自己的手指,假裝聽不見,溫勵馳就催他:“說話。”

“我怕痛嘛。”躲不過的,他隻好抬起了頭,溫勵馳的神色很不好看,他討好地去扯扯他的衣袖,自欺欺人地小聲祈求:“化療不行,可以換放療啊,也不一定要手術的。”

那樣低的生存率,他真的沒有那樣宏大的勇氣,坐下來以後洪醫生跟他說了很多,什麽壓迫神經,什麽休克衰竭……他濃縮了一下中心思想:你小子,不做手術,最多也就一個月的時間了,回去買棺材壽衣吧!

語氣很鄭重,可能以為能嚇唬到他吧,也許也不是嚇唬,事實就是那樣,但他覺得,真的不必了,就到此為止吧,說起來他總算也沒虧,初初確診的時候,醫生估計他隻能活半年,可現在,半年早過去了,他從初夏活到了隆冬,多出來的這三十天,他甚至還能回老家陪他爸過一個新年,他最後一個節日。

或許是不忍心拿殘酷的話反駁他,溫勵馳隻是沉沉地盯著他,不吭聲了。

溫勵馳說不出重話,洪醫生卻不慣著他,直接說:“別想了,你現在的身體撐不住放療,不手術,換什麽方案都是白搭,你隻會死得更快。”她是專門搞臨床試驗的,病人都是特殊疾病誌願者,個個都聽話,哪見過這樣磨嘰的,她隻說有用的話,“我這裏隻有手術一個辦法想,你要是不手術……”說到這兒同情地瞟一眼溫勵馳,然後恨鐵不成鋼地瞪他,“就算你家屬的麵子再大,我們這兒也裝不下你這尊大佛了,轉院去普通醫院姑息治療吧。”

姑息姑息,臨終關懷的另一種說法。

雪又落下來了,北方,雪總是積得格外厚,段順被溫勵馳牽著手,踩著溫勵馳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停車場走去。五分鍾前,討論未果,洪醫生把他們兩個趕了出來,讓他們關起門商量好了再來找她。

“為什麽?”溫勵馳突然問。

段順把視線從交握的兩隻手上挪到溫勵馳寬厚的背影上,故作不解:“什麽為什麽?”

“手術。”

“我怕……”

“別再拿什麽怕痛搪塞我。”溫勵馳不回頭,語氣卻嚴厲起來,握他的手也鬆開了,“你不是怕小病小痛的人,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麽顧慮?”

“別鬆,別鬆開我。”段順趕緊攥緊那隻手,惶恐地張開五指,擠進溫勵馳的指縫,讓兩隻手十指相扣牢牢鎖在了一起,才鬆了口氣,本來,溫勵馳牽他,也是他撒嬌求來的,“我是真的怕……”他深吸一口氣,終於不再故作懵懂無畏,“我是不怕痛,可我怕死。”

溫勵馳的腳步陡然停住。

段順沒防備,徑直撞到了他的背,挨得太近了,可兩個人,誰也不退,靜默了兩三秒,段順悄悄把額頭貼在了他家少爺的後背上,冰天雪地裏 ,他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緊緊的,像兩個互相依偎的雪人,“活一天和活三十天,少爺,我讀的書不多,算不太明白,你告訴我,這兩個選擇擺在你麵前,你會選哪個?”

“手術會成功的。”

段順忍不住笑了,笑溫勵馳的天真,“少爺,這話你自己信嗎?”

溫勵馳緩緩轉過身來,沉靜的目光瞧著他,他很乖地笑了一下,溫勵馳的眉頭馬上不可自抑地顫了顫,表情倏然有些悲慟。

“但凡我還有辦法……”輕輕地,他突然被他家少爺擁入了懷裏,口枷的底部頂在他的頭頂,像犬科動物的下顎骨,“我也怕,可是puppy,我得信醫生的,我得要你活著。”

那樣沮喪的語氣,簡直不像溫勵馳了,段順的麵色哀傷而平靜,他恍惚地抬起手,摸一隻大狗似的,安撫地摸了摸溫勵馳的頭發。

“切掉腺體,你就好了,答應我,手術好嗎?”

可那是注定會失敗的啊,段順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被溫勵馳掏出來了,他多想像以前每次溫勵馳朝他發布命令一樣,什麽也不想,毫不猶豫的應好,溫勵馳總是對的,在任何賭桌上,他家少爺都是常勝將軍。可他從沒有那樣好的運氣,他的籌碼太少了,不敢和命運做這樣的豪賭。

心底裏,他突然怨恨起這個把他抱得緊緊的alpha,為什麽要逼他呢,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壞,他為什麽明知是死也要拖完這三十天,為什麽最該懂的人偏偏什麽都不懂?

段順的眼睛紅了,他好想抱著溫勵馳痛快地哭一場,可他最多最多,也隻能把被溫勵馳咬破的嘴唇,輕輕貼在他家少爺的心口,“手術要簽字的,”他悶聲胡亂編造起一個理由,“我哪有家屬可以簽字呢,小球嗎,他沒成年呢,而且他已經不是我的兒子了。我爸也不行,他有肺心病,知道了,要跟我一起煎熬,何必呢,不到最後,我不會告訴他的。少爺,我們不想那麽多了好嗎,救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

“……”段順緩緩抬起了頭,頗平靜地,他與溫勵馳對視,“是命錯了。”

“是嗎?”溫勵馳把人從懷裏推開一段距離,重新握住那隻冰涼的手,牽著繼續往前走,“我從不信命,也不準你信。”

前麵有一小團積雪,他麵無表情地踏上去,激起一小蓬雪霧,像是把段順不敢走的路,迷信的命,愚蠢的造化,全踏平了在腳底下。跨過那道小小的坎,他回過頭,盡量溫柔的笑了一下,“小球要放學了,我們去接他吧。”

說完溫勵馳又把頭轉了回去,段順在他身後緊緊咬住了嘴唇,眼眶裏倏然掉下一滴淚,剛從滑到腮邊就被他倉皇地擦掉了。

進了停車場,空氣變得溫暖起來,萌小龍在不遠處,倚著車前蓋衝他們揮手,段順匆匆吸了吸鼻子,他不想讓萌小龍看出什麽,一解釋,肯定又要多出兩個勸他手術的人,萌小龍知道,周少言也肯定就知道了。

或許是聽見動靜,溫勵馳轉過了身,垂眼瞧了下他,“又哭了,”接著微微彎腰,抬起沒牽他的那隻手,用拇指,小心地揩去了他眼尾的淚痕,“我好像總是害你哭。”

段順吸一吸鼻子,搖頭說:“是雪。”

“好吧,”溫勵馳歎了口氣,“雪。”

車上,萌小龍朝溫勵馳告了假,可能是覺得不好意思吧,支支吾吾地,說家裏老娘病了,雪天路上結了冰,老太太去家門口菜園子裏砍白菜,一不留神把骨頭摔折了,醫院一照片子,說是要開刀複位。說急不急的事兒,邊看路,萌小龍邊小心地瞅溫勵馳的表情,車裏攏共就仨人,他在心裏嘀咕,沒一個表情好看的。

小段順這兩天在化療,來來回回的需要接送,他原以為溫勵馳大概率會讓他晚兩天回去,誰知道,他的假馬上被批了,“謝謝老板!”忙不迭的,他趕緊道謝,“手術一結束我馬上返崗,絕對不誤了小段順後麵幾天的行程。”

段順趕緊說:“我沒關係的,萌萌哥,阿姨的身體比較重要,你別擔心我。”

溫勵馳瞟一眼段順,也表態:“不急,你可以多在家裏待幾天,陪陪你母親。”

萌小龍又是一陣謝,可能是心裏一塊兒石頭落了地,心情輕鬆,話也多了,說中午手術就開始,他爸陪手術,他去了,正好頂崗他爸守術後醒麻醉。

是啊,溫勵馳心念一動,除了直係親屬,配偶不也有資格簽字麽,他隱秘地瞧了眼心不在焉的段順,直起身子,微微靠近駕駛座求證,“你父親簽的手術同意書?”

“是啊。”萌小龍傻傻點頭,“等我回去簽字,我媽腿都該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