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順很平靜地去洗了個澡,出來看了會兒書,沒怎麽餓,但是到飯點了,就簡單地煮了麵條吃。他現在已經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了,簡單的麵也能做得讓人發出“你有點東西啊”的驚呼,他爸爸吃過,小球吃過,車站的工友吃過,就連唐連也吃過,他們都不挑食,不會把他的成果毫不猶豫倒進垃圾桶,每個人都對他的廚藝讚不絕口。

吃完窩在沙發上,鐵質風扇對著幾十塊錢藍色沙灘睡褲下兩條細長的大白腿呼啦啦地吹,段順枕在沙發臂上,微微有些失神,唐連激烈的語氣,和顫抖的尾聲不斷在耳邊回**,他說愛他,他說要帶他去結婚,明天就去。

段順並不心動,因為他不愛唐連,可他忍不住頻頻回想。事實擺在那裏,他否認不了,當唐連說那些的時候,除了害怕和震驚,他的心裏其實還有很多難以抑製的悵然和向往。

怎麽能不觸動呢,他從來沒被人好好愛過,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求婚。即使整個過程很荒謬,很沒儀式感,還有些被糾纏的煩惱,但他依然被深深震撼住了。

唐連的告白裏誠然有太多的衝動和不理智,但無論如何,被在乎的感覺總是讓人感到幸福的,所以直到現在,他都還被唐連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震得頭腦發昏。

愛情真是好東西,段順伸出手在空中虛無的抓了一把,他真的好想好想得到。如果,如果溫勵馳哪天也能對他說那麽一句話,說喜歡他,愛他,或者什麽也不用說都好,哪怕隻是輕輕抱抱他呢。

隻可惜,他和唐連都沒有那種運氣,他們喜歡的人,都不會回應他們哪怕一點點的愛。

歎了口氣,段順從沙發上輕輕坐起來,關上風扇和燈,在一片黑暗中扶著牆走回了臥室。唐連是很要麵子的人,這樣的電話,隻是頭腦一熱的產物,今天以後應該不會再有了。

挺好的。

他們從不同的道路走來,偶然交匯,停頓許久,但每個人都終將走向自己的路。

門又被敲響了,伴著催命似的電話鈴聲,段順在很沉很不安的睡夢中被驚醒,坐起身,開燈,急急忙忙接通電話,同時下床趿上拖鞋往大門口走去。

“他又在哭。”是溫勵馳,語氣很無奈,嗓音低低的,顯然,半夜被打擾睡眠,他很不悅。

背景音裏,有誰在嗷嗷哭,話筒把聲音傳遞得很清楚,但段順什麽都沒聽清。

他遲鈍地“啊”了一聲,這倒不是他故意分心,是門外的聲音太響了。他一個人住著,這麽老舊的筒子樓,難免會謹慎害怕一些,“小球怎麽了?”說著,他湊近防盜門的貓眼,溫勵馳尚沒回答,門外的人突然說話了,一個平頭的普通男人,連著喊了幾聲:“段先生!”

“他……”敲門聲傳到了電話那邊,坐在沙發上的溫勵馳頓了頓,麵色平淡地抬眼望向離他不遠的**。小球被溫姨抱在懷裏,正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直嚷嚷著要爸爸。

隻看了一眼,溫勵馳絲毫沒有同情心地挪開目光,說:“開門,是我給你喊的司機,這次由不得你拒絕了,我需要你過來,哄哄他。”

一陣悉悉索索的開門聲後,段順說:“好,我就過來。”

聽到滿意的回答,溫勵馳被哭聲折磨得皺了一晚上的眉頭終於緩緩鬆開:“多收拾幾件衣服,他離不開你,你可能要多待幾天。”

“……”半晌,段順還是說:“好……”

幽幽的黃色睡燈照在床尾淺藍的被單上,昏暗的**,是一對正相擁著說悄悄話的父子倆。

半開的門外,陳才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幾分鍾前,他剛把疲憊不堪的溫青蓮送回房間。

哄一個孩子睡覺,是不需要這麽多人的,他本來也應該回去休息,可老板沒發話,他今晚的工作就還不算結束。

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年輕的老板,現在正倚坐在房間角落的沙發裏,架著腿,以手支頤,望著窗外的路燈,年輕英俊的臉上布滿了冷淡的倦意。

老板的指間夾著一根白沙煙,細長的煙管在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中,纖細得像根牙簽。

那根煙是他的。

準確來說,是老板剛剛出來透氣的時候瞧見他要往垃圾桶丟的動作,從他手裏截下來的。他並不抽煙,如實告知了老板,煙是段順進門了遞給他的。

解釋這些的時候,他正拿著張濕巾紙擦手。一節瘦弱的腰,微微彎著,小聲地說“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擾您睡覺”的模樣隨著他的回想浮現在眼前。

他鄙視這樣市儈的行為,克製地埋怨了一句:“派煙套近乎,什麽市井習氣。一看從小就缺少教養。”

他以為老板討厭段順,會讚同他的這番“同仇敵愾”。

但竟然,溫勵馳沉默了一下,輕聲說了句:“他是在我身邊長大的。”

這個“他”,當然指的是段順。

當時陳才擦手的動作頓時就停在了原地。

管家這個職務,說白了就是主人意誌的執行者,他今年五十有六,從業三十餘年,出任過上流社會許多老總、老董和大家族的管家,至今零差評,每一任雇主都對他讚不絕口。

他早已經賺夠了錢,快退休的年紀了,會接下溫公館管家這樣一個繁瑣、管理範圍巨大的工作,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溫勵馳是個很好跟隨的老板。

這個很好,不是說溫勵馳的經濟實力有多雄厚,開出的條件多讓他動心。

而是這個年輕人,太懂得如何用人。

把話說明白,這看起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卻不是所有的雇主都具備的素質。

他從業這麽多年,最頭疼遇到的就是朝令夕改,指令表示不清楚的老板,需要他完成的事情,比如需要招待客人,或者添置東西,早上離開家一句話不講,晚上回來想起來了才提起。有錢人要麵子,連埋怨也是體麵的,輕飄飄的,一句責怪的詞匯也沒有有,卻會讓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價值完全被否定。

又或者是對他的職業屬性有所誤解的雇主,家裏沒鹽了也要喊他,那明明是保姆或者廚師的活兒。

溫勵馳就非常好,不會給他一些匪夷所思的任務,比如去買鹽買米鏟狗屎,下達給他的指令從來清晰又簡潔,說一不二,還很尊重下屬的意見。跟這樣一個天生的領導者打交道,是毫不費勁的輕鬆事宜。

在溫公館工作將近四年,他每每回想起來自己當時接到這份邀約時猶豫的心情,都深深覺得自己做了個很對的決定。

但近來,就是這兩天的事,他第一次開始覺得他的老板變得有些反複無常。

比如昨天中午,溫勵馳說下午家裏要來一個客人。

他問是重要的客人嗎?溫勵馳想了想,冷淡地說:“不是很重要,我爸在外麵的兒子和他的父親,”說到這裏,他老板的臉色明顯差了些,“隻是養父,不要太過熱情。”

聽那口氣,是溫勵馳很厭惡,又不得不招待的人。

大家族裏誰沒點涉及倫理的家務事兒,他見怪不怪,就照做了,並且先入為主地對這位將要到訪的客人留下了很差的第一印象。

當然,事實也確實和他認為的大差不差,見到這個叫段順的年輕beta之後,老板的心情變得非常不好。

他由此斷定,老板真的很討厭段順。

他太輕視這個人了,一時竟然沒分寸地隨便在老板麵前諷刺了他。

可誰知道呢,他老板卻說出那樣一句話,話裏話外怪他態度輕慢。

那時候,他感覺自己霎時間從一個忠仆變成了在皇帝麵前說妃子壞話的刁鑽老奴。

段順的胸口趴著小球的腦袋,深夜驚醒的小朋友終於說完了自己的委屈,在爸爸的懷裏安穩睡去。

段順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小球的背,等到小球濕漉漉的眼睫毛漸漸幹了,呼吸也沉靜綿長起來,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把人放進被窩。

腦袋沾到枕頭,小球的小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抓了抓。

段順生怕他又醒來,趕緊把一旁的胖丁輕輕塞進那隻小手。小球搓了搓那片衣角,像是確認了是自己的寶貝安撫巾,翻了個身,睡沉了。

段順的肩膀塌下來,這才鬆了口氣,慢慢下了床。

屋裏很暗,燈沒開,是為了讓小球更好的入眠,他要求關掉的。

他眨了眨眼,努力躲避著家具擺放的位置,小步朝溫勵馳的方向走,坐在窗邊的alpha安靜得像個影子。

沒等他走近,溫勵馳就站了起來。段順驀然停住腳步,黑暗中,溫勵馳朝他看了過來,身影很高大,一下子把月光遮了一半,段順看見他家少爺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像是在斟酌該說什麽,投向他的兩道目光,很亮,含著些猶豫,還有躊躇不定。

溫勵馳也會有這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叫他這麽赧然的一停頓,段順莫名感到身上有些發熱。

拋開下午的談話不算,這其實是他和溫勵馳和好以後的第一回 見麵。

他想,原來不止他一個人近鄉情怯,溫勵馳也是。

對視並沒持續多久,溫勵馳的神色恢複了冷淡,變臉的速度很快,顯得剛才那個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是別人強行安在他臉上的。

溫勵馳朝門外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上來,接著出了屋門。

段順小步追上去,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一時失態的溫勵馳太生動了吧,他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很安靜,隻是略微抿了抿嘴角,他還是怕的,在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大屋裏,他放不下戒心。

“東家……我以後會注意言行……抱歉……”

“這句話不該對我說。老陳,你對他似乎有些偏見,是我給了你什麽錯誤的暗示嗎?”

“沒,沒有。都是我自己主觀臆斷……”

小球的房間是三樓最裏頭的一間客房,和樓梯中間隔著一條弧形走廊,溫勵馳腿長,步子大,段順被落在後麵,隔得遠遠的,不經意聽到低低的對話聲傳來。

兩個人的嗓音都有些含糊不清,凝神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們談論的對象竟然是自己,段順有些尷尬。

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去,幹脆放慢了腳步,走兩步停一下。等他慢吞吞晃悠過去,陳叔已經轉身下樓了,溫勵馳看到了他,瞥來一眼,說:“走快點。”

樓道上,緩慢下樓的陳叔聞聲回過了頭。

段順站在原地,兩個人對視一秒,他看見陳叔麵色複雜地朝他微微低了低頭,然後很快走下樓梯。

段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眼高於頂的老管家竟然正眼看他了?他感到驚奇,一想,肯定是溫勵馳又對陳叔說了什麽,或許是誇了他?否則,就前天他和陳叔第一回 打照麵的那誰也看不上誰的情況,他哪能有這種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