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裏,小球的手裏抓著個淺藍色的小噴壺,學著旁邊的溫姨給玫瑰澆水,人還沒花壇欄杆高,隻能踮著腳,水一滴沒灑到花上,淨澆在了自己腳上。

即使這樣,也高高興興的,頭發汗濕了,擦擦汗又咧開嘴笑。

段順遠遠看到,忍不住也笑起來,他兒子真是個天生的樂天派。

昨天晚上小球哭兮兮的可憐模樣兒讓他心有餘悸,今天,他沒再偷偷溜走。本來嘛,昨天也不是他自己樂意的,是溫勵馳恐嚇他。

他慢慢踱步到小球旁邊,溫青蓮早就發現了他,直起身,含著笑,正想開口,段順豎起食指抵在嘴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就不說話了。

臉上掛著久違的輕鬆笑意,段順從身後悄悄把小球抱了起來,小球先是驚呼一聲,轉頭看見是他,立馬笑著大喊:“爸爸!”接著苦惱起來,“怎麽辦,我澆不到花。”

“爸爸把你抱得很高,你再試試?”段順微微傾身,晃了晃身子示意小球澆水。小球抬起手又試了試,水珠洋洋灑灑落到花瓣上,每一朵花兒都因此嬌豔欲滴。小球馬上笑了,抬頭看向他,不無羨慕地說:“我也想長爸爸這麽高。”

“會有那麽一天的。”段順低著頭,換成單手抱孩子,從兜裏掏出紙來擦掉小球涼鞋和腳丫子上的水,“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兒嗎?”

“玫瑰啊,香檳玫瑰。”小球得意地看向溫姨:“奶奶教我的,香檳玫瑰其實不是玫瑰,是月季。”

“哦,乖寶寶,”溫姨可愛地笑了一下,“記性真好,那寶寶,你喜歡月季還是玫瑰?”

“月季!我喜歡月季!”小球想也沒想就說,“要假裝成玫瑰,別人才會喜歡它,我覺得月季花好可憐。月季很好看,應該作為月季被喜歡。”

“哎呀,怎麽這麽巧,奶奶也是這麽想的。”

這一唱一和的,說相聲呢,段順聽樂了,看向溫青蓮,笑道:“這孩子夠鬧騰,沒累著您吧。”

“小孩兒嘛,鬧點兒才好,”溫青蓮笑眯眯地抬頭,“你小時候就是太文靜了,貓兒似的。”

“您不嫌孩子煩就行,”段順把小球放了下來,“以後,小球還要拜托您多照顧。”

“怎麽?”溫青蓮有些驚訝,看了看一落地就跑去水龍頭邊上往壺裏灌水的小球,壓低聲音說:“你不回來住?是……小馳不準嗎,我去找他求求情。”

溫青蓮作勢要去找溫勵馳,段順趕緊攔住她,連連道:“沒有沒有,溫姨您先別著急。少爺沒有不準我回來,是我自己,在外麵待了那麽多年,我習慣了。溫家也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回來,不是添亂了麽。”

“真不願意回來?”溫姨問。

段順點頭:“嗯。”

“那你的病呢,小馳給信了麽,管不管?”

“管的,少爺說了會管,您就別操心了。”段順有些哭笑不得,一個病患,孤家寡人地住在外邊兒,真夠可憐的,讓溫姨說的,他自己都要可憐自己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啊,就盼著你倆重歸於好,以前那樣多好,你守著小馳,小馳護著你,一起長大的兄弟情分,你以後就知道了,比什麽情情愛愛的靠譜多了,真碰上事兒了,你看看,為你兩肋插刀的是你的對象嗎?不是,是小馳。”

段順麵色一僵,略微笑了笑。

兄弟,這個從前旁人提一次他就要心碎一次的詞,哪怕是現在,還是能輕易刺痛他的心。

五年的時間,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放下了對溫勵馳那不齒的愛,可當被別人清楚地提醒他和溫勵馳應該保持的關係時,他才發現,沒有,他還是很愛很愛溫勵馳,還是會忍不住心痛。所有人都當他是昏了頭,為一個omega而離開溫家,拋棄前程,他也任憑別人這樣認為,從不加以否認,因為那是無關痛癢的誤會,不是他真正的秘密。

他最大的秘密,永遠隻有那一個。

他習慣忍耐,事實上卻並不是個善於掩飾的人,他記得自己老愛偷偷看溫勵馳了,那些年,也就是溫勵馳的過於信任,加之他本身存在感低,不良的居心才得以被忽視。現在卻不一樣,他突然空降,那麽引人注目,溫勵馳身邊又是這麽多人來去,別提眼明心亮的周少言,就是那個陳叔,時間長了大概也能一下子看出他的心思。

病逝不會是他真正的死亡,他一直這麽想,假如哪天被人發現他對溫勵馳的感情,溫勵馳知道了這件事,那才會是他真正的忌日。

可以令他死去的,從來隻有來自溫勵馳的厭惡和驅逐。

是的,他從來不認為溫勵馳有垂青自己的可能性。

溫勵馳的取向,欣賞的伴侶,多年來,他冷眼旁觀過好幾個。那些男孩子女孩子,無一不是性格張揚、自信驕傲、身材豐滿的貌美年輕人。溫勵馳欣賞這樣的,能與他氣場匹敵,並肩走出去誰都讚一聲般配的omega。

而不是他這樣,陰沉自閉,瘦削單薄,無甚特長,屁股上沒二兩肉,甚至不能釋放信息素與自己伴侶互相撫慰的,相貌平平的beta。

溫勵馳可以對一個因為戀愛腦而背棄他的仆人伸出援手,卻絕無可能接受一個覬覦他本人的beta。

段順十分清楚這個事實。

這麽一想,兄弟這個詞又變得可愛起來。必要時候,這也是個不錯的借口,以後如果不慎露了餡,叫人看出了點什麽端倪,他還可以說:嗨,我從小跟溫家少爺一起長大的,鐵哥們,盯著他怎麽了,摸摸他又怎麽了。

清風徐來,花壇裏的月季隨風微微晃動,段順瞥了一眼,恍然自己變成了其中的一枝。

小球為月季感到憤憤不平,他卻覺得這樣其實還不錯,說不定月季根本不想做月季,更願意作為玫瑰而存在呢。即使會被人誤會,至少還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所愛之人的花園裏,被保護,被欣賞。

他忍不住彎起嘴角,輕聲說:“是,以前是我太傻了。”

這一刻,他終於決定不再為喜歡溫勵馳而痛苦自責了。

愛沒有錯,一個快死的人還要壓抑和刻意遺忘自己的感情,那才傻呢。

溫勵馳說得那麽輕鬆,要他努力配合,可那種病,哪裏就有那麽容易治好。

他活不成了,他想,那些擔心和畏懼,誰說不是一種杞人憂天呢。隻要他謹慎一點,哪裏就會被發現。往後的日子,他大概會有不少跟溫勵馳見麵的機會,這樣巨大的**擺在麵前,他真的拒絕不了,他真的很想跟溫勵馳好好說說話,或者隻是安靜的待在一起也好,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

他想,就讓他貪心一次吧,他這輩子憋屈太久了。

段順認認真真地同小球告了別,小球有一個電話手表,他檢查了一下電量,叮囑說晚上要是害怕,或者想他了,就打電話過來,頓了頓,又說,最好先找哥哥,試著相信他,告訴他你的心情,就像跟唐棠棠那樣,和哥哥當好朋友。

要離開了,段順還是不死心,還是希望小球和溫勵馳能培養出感情,假如有一天真能親如手足那就再好不過。

這事兒仰賴於溫勵馳是沒戲的,溫家旁支的親戚不是沒有小孩兒,過年,溫家的人歡聚一堂的時候,他曾親眼目睹,一個親戚的小朋友不知道為什麽哭得眼淚鼻涕橫流,溫勵馳路過,丟下一句“你有點兒吵,安靜下來”,目不斜視端著水杯就走了。小朋友在身後哭得比剛才還大聲,他愣是沒回頭看一眼。

要這樣一個沒有缺乏童心的人去主動親近一個小孩子,實在是天方夜譚。

段順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小球身上。

剛過完快樂的一天,就接到攻克大魔王的任務,小球興奮的小臉蛋瞬間垮下來。沉吟半天,被段順希冀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才勉強答應:好,放心,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兒了,我可以做到。

是啊是啊,四歲了。

段順被打敗,低下頭歎了口氣。他能放心就見鬼了,小球那模樣,一看就知道,還以為自己在玩過家家呢,就在別人家住幾天,過不了多久就能被爸爸接回家。

回到家以後段順接到好幾個電話,一個是高律師打來的,段順知道是溫勵馳提供的電話號碼,認真地聽著,高律師說程序辦下來以後會需要他簽幾個字,要他近期務必要待在家裏不要外出。

這話實在太像是從溫勵馳嘴裏說出來的,他簡直下意識就滿口答應下來,大概是他配合程度太高,對麵的高律師愣了一愣,忍不住笑了,“謝謝你的配合,幫了我大忙了。”

段順一頭霧水 這有什麽值得感謝的?他訥訥的,心想法務工作者說話大概都這麽滴水不漏吧,趕緊也客套地說,我才要謝謝您。

其餘四個全是唐連打來的,段順隻接了第一個。

唐連說好想他,問可不可以見他一麵,就現在。他說不太方便,以後最好也不要再見麵。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痛苦的聲音傳過來:“小順,我不答應,我不願意,我做不到和你就這麽分開。”

段順暫時沒說話,什麽分開呢,他們明明根本在一起過。

他對唐連現在的緊追不舍有點頭疼,唐連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追他,是那種放風箏似的,一陣兒鬆一陣兒緊的模式,不知道為什麽,他要離開,他卻突然會變得這麽反常。

是喜歡嗎,可能有那麽一點吧,可更多的,他覺得大概還是alpha的勝負欲在作祟。

唐連在以前的戀情裏向來都是充當救世主的,每次說分手,都是對方越來越好,越來越自信,漸漸不再依賴、需要他了,每當那個時候,唐連就會意興闌珊地跟人分手。

這些事兒,是當初唐連的朋友跟他說的,可能是看他老實,像玩不起的人吧,開玩笑似的把唐連的情史告訴了他,讓他別太愛唐連。

他當時沒做聲,隻是笑了笑,唐連確實很有魅力,或許唐連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吧,所以被他說甩就甩,才會這麽難以接受。

他不作聲,唐連反而激動起來,以為還有餘地:“我明天就帶你去結婚好不好?海邊,那個白鴿廣場,就我們兩個,在教堂裏結婚。不管貧窮還是疾病,我們都互相陪伴,我保證,我會一輩子忠於你。小球會多一個疼愛他的父親,你也能有一個依靠的肩膀,好不好?”

段順攥緊了手機,眼睛也瞪大了。

求婚,他就這麽在電話裏被人求婚了,用那麽多動聽的情話,構想那樣虛無,卻十足美好的未來,甚至狡猾地帶上了小球,他唯一的軟肋。

唐連的這種舍己為人的心態實在是把段順給震撼了,他一時無言以對,沉默半天,最後道:“唐連,我不會是你的歸宿。”

唐連還想說些什麽,他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這個電話。

沒個歇氣兒的空,唐連又打過來,打一個,他掛一個,掛到第三個的時候,他煩了,把唐連直接拉進了黑名單。

持續玩這種你追我逃的遊戲,隻會讓唐連的英雄病更加嚴重,他不允許唐連在他身上越陷越深,這會讓他感到愧疚和負擔,他討厭這樣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