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裏,林歲寧才得一點空閑,去看姨娘。
方晚葶的屋子裏一如昨晚熱鬧,父親和繼母都在,就連林芳菲也在。
林歲寧在門口便聽見萬蓮的聲音。
“趙大夫啊,我女兒總是腰疼,大夫幫忙給看看?”
趙大夫婉拒,“周大人隻交代我給這位姨娘看病。”
“我給銀錢啊,”萬蓮轉身吩咐下人,“去拿十兩白銀來。”
這位趙大夫名聲在外,萬蓮是聽說過的,難得他來安淮縣,還到自家府上來,肯定要拉著這位大夫給女兒看看身子的,最好是給自己也調理一番。
平時看大夫隻需幾吊錢,拿出一兩白銀,算是厚賞。
萬蓮自認為十兩白銀,算得上慷慨了。
趙大夫神色未動,重複說:“夫人,周大人隻讓我給這位姨娘看病。”
意思是,旁的人他不會瞧上一眼。
聞言,林芳菲怒道:“你不過一個大夫,擺什麽譜?我可是縣丞之女!”
趙大夫本掌著燈,在看方晚葶的舌苔。
聽了這話,趙大夫直起身,冷淡道:“病床前,不宜聒噪。”
笑話,縣丞之女算什麽?
他去丞相府給相爺看病,相府的管事也不曾對他這樣大呼小叫。
誰能不畏懼生老病死一事,誰吃飽了撐了,同他一個可以妙手回春的大夫過不去?
他也不是不圖錢財純粹濟世救人的聖人。
長安多的是權貴給他賞飯吃,十兩銀子,打發什麽玩意兒?
林芳菲掙開萬蓮的手,氣勢洶洶道:“你以為奉周大人之命過來,就能狗仗人勢了嗎?周大人可是很看重我父親的,你一個拿人錢財替人看病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嗎?”
她從來沒被大夫這樣下過麵子。
安淮縣哪個大夫見了她,不得尊稱她一聲林三姑娘?
林誠錄低聲嗬斥,“芳菲,不得無禮。”
“爹!”林芳菲翻了個白眼,“你看在周大人麵子上對他禮讓幾分,何必呢,這種人就是會蹬鼻子上眼。”
趙大夫臉色越來越沉,著手便要去收拾藥箱。
林歲寧見他這是都不想給姨娘看診了,急道:“林芳菲,大夫是周大人請來的,你給氣跑了,就不怕周大人追究嗎!”
趙大夫收拾藥箱的動作一停,看向從外走進來的這位姑娘。
林歲寧還道:“你對這位大夫不敬,便是對周大人不敬!”
林芳菲漲紅了眼,指著她鼻子罵。
“你胡亂給我扣什麽罪名!我哪裏對周大人不敬了,這個大夫能同周大人相提並論嗎?!”
林歲寧轉而看向父親。
“你就任由她胡鬧嗎?讓三妹忍一時之氣又如何,非得等周大人上門來問責了,才有趣嗎?父親已經做了這樣多,難道要被三妹折騰得功虧一簣?”
林誠錄從不由這個女兒牽著鼻子走,這會兒倒痛痛快快的擺出厲色來。
“芳菲,回去閉門思過!”
趙大夫到底是長安來的。
長安是個遍地權貴之處,沒點本事,還真難以在長安這個繁華之地混下去。
長安來的人,不管是誰都不可輕視,尤其趙大夫在醫者中風生水起,誰知道背後有什麽靠山。
林誠錄不清楚趙大夫的底細,自然寧可忍讓三分。
再者,趙大夫還是周大人專程派錦帳馬車送來的,可見周大人頗為重視。
林芳菲仍然不服氣。
“父親!我憑什麽要讓著一個大夫啊,他隻是個大夫啊!”
萬蓮也會看局麵,勸著閨女說:“你就聽你父親的,別在這惹是生非。”
父親母親都不向著她,林芳菲也就沒轍了,不甘心的跺了跺腳,狠狠瞪了林歲寧一眼,提起裙子跑出去。
林歲寧走到趙大夫麵前,懇求的語氣道:“我姨娘昨日吐了兩回血,怕是傷了肺腑,周大人也是擔心姨娘性命,勞駕大夫仔細看看了。”
趙大夫本是被氣得想提起藥箱走人,大不了把那四百兩白銀退還給周大人。
他不差錢,也不怕得罪周大人,沒必要更深露重的來掙這窩囊錢。
但他不吃硬,卻吃軟。
眼前的小姑娘一雙水汪汪的眼,誠懇祈求的望著他,好似要是拒絕了她,下一瞬便要哭出來。
趙大夫放下藥箱,對屋子裏那對夫婦道:“縣丞大人,夫人,請先回避。”
萬蓮還想杵這兒,林誠錄一個眼神,她便跟著走了。
林歲寧也準備出去。
趙大夫喊住她。
“這位姨娘什麽狀況,傷勢怎麽來的,幾日功夫了,你都清楚的吧。”
方晚葶正午開始突然有了體熱,眼下額頭很燙,人昏迷不醒。
方才趙大夫也詢問過那對夫婦,可他們聽不懂人話似的。
林誠錄反反複複隻說自己對方晚葶動家法的緣由,說她不尊夫人,做錯了事,小懲大誡而已。
萬蓮則是問了句:怎麽大夫還跟審案似的?
盡是答非所問,趙大夫一陣無言以對。
林歲寧一五一十的,將姨娘的傷勢,以及前兩位大夫是怎麽說的,都交代出來。
說到姨娘從鼓上跌落,林歲寧喉頭一梗。
鼓架有一人高,林歲寧親眼看著姨娘摔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滾了兩圈,那情形她隻要去回想,便心疼得說不出話。
趙大夫耐心等著。
林歲寧深呼吸過後,繼續說:“然後她吐血,可能跟動氣有關,她是看到我被打,才吐血的。但是我怕她傷了肺腑,最怕是傷了肺腑。”
趙大夫聽完來龍去脈,掰開方晚葶的眼底看了看,再搭上她的脈搏。
忍不住說了句跟看病無關的話。
“周大人挺看重這位姨娘,怎麽會任由她被這家子人這樣欺辱?”
林歲寧苦笑,“看重嗎?”
這算哪門子的看重?
相比姨娘,他大概更喜歡姨娘跳的盤鼓舞,這才在意她的死活。
趙大夫沒再多說。
可他會這樣想,是有緣由的。
前兩年有一回,周大人病得半個月不曾上朝,都不曾花一文錢請大夫。
那件事,趙大夫是從別的權貴嘴裏聽說的,他們以為周侍郎得了這麽棘手的病,定會請大夫醫治,閑來無事想從他嘴裏打聽些事兒。
可他壓根沒有被請去給周大人看病。
不僅是他,似乎長安其他的大夫,也沒有進周府,聽說周大人是聽天由命,生生扛過來的。
官員們笑稱周稷卿是活膩了。
就這樣,一個從來不請大夫的人,卻為了別人的妾室,請他跑這一趟,趙大夫自然覺得有些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