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夜,用過團圓飯後,一家子便如往年一樣聚在翠微堂看戲,陸夫人整晚都不大高興,看了兩出戲便以風寒為由回自己重霄院去歇著了。

老太太也不好說她,陸潤生不敢勸她,邱姨娘見她去了,滿臉得意之色,更討好奉承起老太太來。

茵茵呢,有了上回除夕夜喝醉的教訓,此番滴酒不沾,因此精神頭很好,不過她不愛看戲,她隻愛看九思。

九思今日似乎興致很好,向老太太、陸潤生、陸澤明等長輩輪番敬酒,又與懷章相談甚歡,甚至同二房懷文懷民兩個也仿佛摒棄前嫌,一同點評起今日台上這幾出戲來。

茵茵仿佛能看懂他,九思不是在同他們歡鬧,而是在同他們道別。

原本一家人熱熱鬧鬧的,突然離愁別緒湧上來,茵茵的興致漸漸降下來,一人躲在角落裏唉聲歎氣。

過了會兒,她見九思和懷章說笑著出門去,她便也起身說:“屋裏太悶了,我去外頭散散。”

正巧玉菁聽見了,她向茵茵招招手,“六妹妹等會兒,我也去。”

茵茵無法,隻得等了她一齊出去。

一出門,便見金陵上空無數朵煙花盛開,此即彼伏,將夜晚照得如同白晝。

兩人一同打著燈籠去看院裏那菜圃,今年的胡蘿卜長勢喜人,葉綠果紅,然而兩人看了都並不歡喜,茵茵強作歡笑道:“自己種的想必比外頭買來的好吃,也不知老太太吃不吃這胡蘿卜,”玉菁卻仍是一臉木然,“胡蘿卜有甚好吃的,還不都一樣?”

“怎麽了姐姐,你不高興?”

“沒有啊,我沒有不高興啊!”玉菁板著臉道。

茵茵笑道:“也是,姐姐的親事成了一半了,還有什麽可不高興的呢,我聽說老太太給了你一箱子寶貝添妝,連四姐姐也沒有。”

“她?”玉菁冷笑,轉身慢慢地往回走,“她的婚事也快了,老太太最寵她,給她的自然比給我的多,”兩人走到正廳的斜對角,正好可以望見廳裏玉菡的方向。

隻見玉芙和玉芝分坐於玉菡座位兩邊,正同她說笑,但玉菡似乎不大搭理玉芙,隻同玉芝交談。

茵茵不禁搖頭感歎:“五姐姐怎麽又跟四姐姐好了?”

“誰厲害她和誰好,如今四妹是府裏的大紅人,自然她和她好了,你瞧見四妹妹腰間上那塊玉佩沒有,真恨不能走一步振一振,生怕別人不知道,”對於玉菡高嫁,玉菁很有些吃味兒。

以往無論玉菡如何在她麵前顯擺,她都保持嫡姐的一貫風度,唯有這回不一樣,人家說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她低嫁,玉菡高嫁,後半輩子的命運便大不相同了,這府中的流言蜚語,長輩和姐妹們對她二人的態度,也將大不一樣,縱使她選擇趙臻時心中已有準備,眼下也還不大轉得過彎來。

茵茵便道:“我問姐姐一個問題,姐姐可別惱我。”

“你問。”

“姐姐後悔與趙家公子定親麽?”

提到趙臻,玉菁連語調也變得溫柔,“不後悔,縱使給我一個皇子,我也不要,我隻要文景。”

茵茵不禁笑了,她的心也是一樣,縱使給她一個皇帝,她也不稀罕,在她眼中天下男兒加在一起也不如九思一根手指頭。

正這樣想著,突然玉菁“阿嚏”了一聲,她那婢子知夏連忙上來,為她緊了緊披風,“小姐,您著涼了罷,夜裏風大,還是回去坐著罷!”

茵茵也扶著她的肩道:“姐姐,你這多羅呢披風太薄了些,快回去坐著喝口酒暖暖,我再走走。”

玉菁用帕子掖了掖凍得通紅的鼻尖,甕聲道:“你也別逛太久了,當心著涼,”茵茵誒了聲,目送那猩紅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她呼出一口冷氣,微笑道:“自從認得趙公子,三姐姐穿的衣裳愈發鮮豔了。”

蘭香也笑道:“小姐您又何嚐不是認得了九爺,做鞋子的功夫也愈發好了的?”

茵茵當下紅了臉,“我哪有!”說著羞赧地往院門口快步而去,她方才正看見九思和懷章一同往院外去了。

她要去尋他。

走到門口,月色淒涼如水,灑在門前無人來往的小徑上,茵茵沒看見二人的身影,想著翠微堂東麵有一片梅林,料想他們往那裏去了,於是往東而去,蘭香追上來,叫茵茵:“小姐回去罷,外頭風大。”

茵茵說不礙,往前行了一段路,繞過幾叢灌木和山石,突然望見前方遊廊上一個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立在漏窗前,背著雙手,似在張望什麽。

那漏窗外是什麽呢?

茵茵記得那是個荷花塘,不過如今已是除夕,荷花早敗了,甚至殘花敗葉也都已被拔除清理,隻剩一池塘的水,在這樣寒冷的夜裏,可以想見是無邊的孤寂寒冷。

“爹爹,您在看什麽呢?”茵茵提著裙擺小跑著過去。

陸潤生偏頭,茵茵看見他臉上像是戴著個鐵麵具一樣,堅硬,冰冷,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神色,然而那神情在看見茵茵時迅速轉換了,他又像往常一樣憐愛地望著茵茵,“沒瞧什麽,你怎麽不跟姐姐們在一處聽戲,跑這兒來了?”

“我……我就是隨便走走,”茵茵說著,走近了陸潤生,“爹爹好像不高興啊?”

陸潤生苦笑了下,往回走,“今兒除夕,怎麽不高興,我今日很高興!”邊說邊攜茵茵往翠微堂方向走,口裏問茵茵:“再過幾個月就要十四歲了罷?是什麽日子來著?”

茵茵心中有小小的失落,道:“六月初三。”

陸潤生哦了聲,“記起來了,是六月,那年夏天似乎尤其炎熱,生你的那幾日,為父正在蜀州辦案……”他說著當年茵茵出生時的情形,目光卻望向遙遠的天際,眼珠子一動不動,仿佛在思考另一件事,另一件在他腦子裏盤桓不去始終不能放下的心事,他的人在這裏,心卻不在。

茵茵察覺到他語氣的敷衍,也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左瞅瞅右瞧瞧,正好陸潤生掛在腰側的香囊上鑲的珠子閃了閃她的眼睛,她定睛一瞧,那掛的不正是正月他要離家去浙江辦差時,玉菡送他的墨色麒麟紋珊瑚米珠香囊麽?

當日她也給陸潤生繡了個香囊來著,可惜繡工太差,沒好意思送出手,於是這一年多來沒事兒便繡花,好容易有長進了,她前些日子把原先那香囊改了改,自認比玉菡送的這個還好了,才重新送給了陸潤生,陸潤生那時誇讚了她幾句,便自個兒把香囊係上了,然而今日他身上卻隻有玉菡送的香囊,沒戴她送的,她當下不禁生出些許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