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那裏並不難找。硝洞形狀象撮箕,天梯就在撮箕口那裏。

四人一狗翻過幾座或高或矮的土堆,向目的地走去。越往外走,空氣越濕潤,地上的黃沙也變得異常濕滑粘糯,土堆上滿是岩漿水長年累月滴落衝擊而成的深坑。

好不容易抵達天梯那裏,我們發現天梯這頭拴在兩根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柱上。天梯棺材板樣的木板已經所剩無幾,僅有的幾塊孤懸在黑漆陰森的天坑之上,岌岌可危。我們發現固定木板的粗大繩索竟然是用生麻線搓擰而成的,但是早已腐朽不堪。也許是長久以來無任何外力作用,粗繩還勉強維持著原來的樣子。

我拿著手電,去仔細查看那些密如蛛網的麻繩所用的打結方法,以及捆紮木板的技巧。

我很快就明白了天梯的原理——很簡單,和現在的百葉窗簾差不多,展開之後形成階梯,收攏之後形成滑道。

我可以想像,土家先輩們進入硝洞時,肯定是挑著蘿篼、背著背簍,一步一步提心吊膽捱過天梯。熬硝完成後,定是將辛苦得來的勞動成果放在天梯上滑下去……我在為先輩的智慧感到震驚自豪的同時,也為他們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那種無所畏懼、永不屈服的精神麵貌所折服。

我把自己的猜測跟其他三人一說,他們也默認我的分析。

我們很快又在另一個地方發現幾個巨大的木質絞盤,同樣破敗腐朽不堪。這個地方,就是寄爺曾經說過的存放糧食的山洞,與硝洞僅有一壁之隔。兩洞之間是一條人工鑿成的狹窄通道。

糧洞空間確實很大,與硝洞一樣,滿地散落著大量早已看不清形狀的生活用具,布滿灰塵或濕土。緊鄰硝洞的岩壁下,是一溜用長條石壘起來的灶台,相當多的地方已經垮塌。長條石東倒西歪,似乎在默默訴說曾經的滄桑。

灶台對麵岩壁下,是用五指厚的生漆木板圍成的長方形“打鬥”狀糧倉。糧倉中是一堆堆黢黑的碎沫,估計是未用完的糧食腐爛了,散發出一種刺鼻的黴味。生漆木板也已腐朽不堪,伸手一捏,就抓起一把木屑。

糧洞的形狀、大小幾乎與硝洞完全相同,就象嵌在岩壁中的兩把撮箕。

我們在糧洞裏逛了幾圈,內心越來越冷越來越絕望——除了兩洞前邊深不見底的天坑,根本無路可走。

四人一狗走累了,癱在天坑坎上,望著深不可測的天坑,默然無語。

一次又一次由希望到失望,倒把我心中的豪氣激發出來,我可以接受被石頭砸死、被生漆毒死等等任何悲慘的死法,就是不能接受被困在這裏等死的死法。看著三個夥伴神情萎靡,花兒也不象先前那樣活蹦亂跳,我強忍悲戚笑著安慰他們,“振作精神,哪有活人被尿憋死的,是不?”

三人看我一眼,眼光轉而望向別處,顯然對我的安慰不以為然。

“你們想嘛,我們的先輩能想出建造天梯的方法,肯定不至於蠢到不留任何後路吧?假設這天梯一斷,硝洞和糧洞豈不成為他們天然的墳墓?”

“你是說……”寄爺眼神一亮,“天坑上有路?”。

我沒回答寄爺,騰身站起來大聲吩咐滿鳥鳥,“點一根油樅火把扔進天坑,看看岩壁上有沒有象龍橋那裏的小路!”

滿鳥鳥聽我說得毅然決然,站起來狠狠踢了絞盤一腳。那絞盤被外力陡然一衝,霎時散成碎片,帶動粗繩一陣抖動,轉眼間徹底斷裂,僅存的幾塊木板唏裏嘩啦墜入天坑,很久才聽見悶悶的回音。

滿鳥鳥目瞪口呆,不好意思地看著同樣是目瞪口呆的其他三人。

我狠狠瞪了滿鳥鳥一眼,不滿地吼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拿來!”伸手搶過火把,沿著天坑坎仔細查看了一遍,沒發現任何有路的痕跡。我很氣餒很失望卻沒死心,手一揚,將火把扔進天坑,想看得更遠一點。無奈火光太弱,火把下降速度太快,我根本沒看清岩壁上的情形。

我重新將幾根火把扯塊布襟捆在一起,點燃扔進天坑。因為這次火光大上許多,加上我全神貫注,總算將天坑絕壁看清楚了——岩壁光滑如鏡,刀砍斧削,哪有可以落腳的地方?要從天坑上麵過去,除非我們長有翅膀。

我一下子萎頓在地,老祖宗不但沒有給他們自己留下後路,也沒給後人留下退路。

“汪~”花兒對著天坑狂叫一聲。突如其來的叫聲將我們嚇得一激靈,滿鳥鳥一個翻滾,飛快躲到我身後。

我疑惑地看看花兒,見它低頭望著黑漆漆的天坑悶聲狂吠,伸頭向天坑下麵一望,兩眼一下子瞪得老大——黑沉沉的天坑中竟然出現一點微弱火光。亮光左騰右挪,越來越大,仿佛有一個人舉著火把駕雲而上。

“是不是……有人來找我們了?”寄爺說這話時顯然心虛得不行,聲音細得幾乎隻有他自己聽見。

那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從天坑中冒起來的陰冷氣流越來越強烈,氣流中居然還夾雜著一團沁人心脾的異香。

花兒狂叫不已,三人目瞪口呆,目不轉睛望著那團越來越大的火光,七分震驚三萬好奇。

“鷹鷹,快看!那不是你扔下去的那一捆火把嗎?怎麽飄上來了?”覃瓶兒首先發現異樣,緊緊攥著我的胳膊,牙齒開始格格作響。

真的!天坑中越來越大的火光正是我扔下去那捆火把在燃燒。火把在黑漆漆的天坑中左右漂移,緩緩而上,仿佛一盞孔明燈飄浮在空中。

莫非,這個天坑也像那條陰河那樣違背地球引力的規律?這是我此時的第一個想法。滿鳥鳥顯然想法不同,再次將我脖子勒緊,嘴拱在我後背,呼呼直喘,“半傀……半傀來了……”

“莫慌,火把下麵好像有東西!”寄爺指著火把嘶聲叫道。

滿鳥鳥幾乎把我脖子勒斷,我掙紮半天才好不容易看清火把並不是真的“飄”在空中,而是像浮在滿坑黑水中隨波逐流。火把居然沒被黑水澆熄?我大吃一驚。黑水上升速度越來越快,中間夾雜著點點灰白色的光,就像臭氣熏天的茅坑中撒滿白色化肥。更奇特的是,隨著天坑中黑水不斷上升,逼上來的冷氣中的異香越來越濃,熏得我們四肢百胲舒暢至極,一種沉沉困意湧進腦海。正在狂叫的花兒叫聲越來越弱,最後居然伸個懶腰,舔舔嘴,趴在地上慢慢閉上眼睛。

“好香啊……”覃瓶兒慵懶地說了一聲,趴在花兒旁邊,“我好想睡覺……”

“快堵住鼻子嘴巴,這香氣古怪得很!”寄爺暴喝一聲。聲音未落,他“嗵”的一聲倒在地上,睡死過去。

寄爺的暴喝象根針刺進我的心尖,我精神一振,手忙腳亂從地上抓起一砣濕糯的黃泥,飛快堵住鼻孔,隻留下嘴巴喘氣。匆忙中往後一摸,發現滿鳥鳥早就酣睡在地。

我不敢作絲毫停留,連抓幾把黃泥,分別堵住寄爺、覃瓶兒、滿鳥鳥和花兒的鼻孔。三人一狗出於本能,酣睡中很無奈地張開嘴巴,呼呼喘氣。

我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想為何隻有我在緊急關頭沒有昏睡——也許是我在連番的臭味熏陶之下,嗅覺變得特別遲鈍的緣故。

我的鼻孔堵住了,聞不到那濃鬱的香氣,突然湧起的困意如潮水退去,神智很快清醒。我暗自慶幸,覃瓶兒他們雖然仍在酣睡,不過,看情形隻要堵住鼻孔,不至於再被這莫名其妙的異香所蠱惑。

我再看天坑中湧上來的黑水,駭然發現水麵已經接近我們所在的位置,上升速度也越來越快,眼看就快溢出坑口。水麵上似乎飛舞著大量蜻蜓般大小的蟲子,似乎在吐著彈珠大小的白泡。

很快就有幾隻蟲子飛到我附近,其中一隻飛到離我鼻尖兩公分左右的位置停住。

天爺爺,那哪是普通的蟲子?——那蟲子的軀體分明就是一顆白森森的骷髏頭,兩眼黑洞洞的,火光照耀下,可以清楚看見它慘白皮膚下極纖細的血管。骷髏頭兩邊,長著一對極不相稱的形如蝙蝠的黑色翅膀。翅膀連連揮動,一股股森然的冷香便撲麵而來。

我從未見過這種蟲子,隻能根據它的形狀暫且叫它“骷髏蝙蝠”。

我身邊的骷髏蝙蝠越聚越多,似乎對我手中的火把絲毫不懼。再過半分鍾,我就被這種詭異的骷髏蝙蝠包圍了。偷眼一瞥,發現寄爺、滿鳥鳥、覃瓶兒和花兒也是一樣的情形,被越來越多的骷髏蝙蝠裹在其中。

我急出滿頭冷汗,胡亂揮舞著火把,勉強趕開眼前擠擠挨挨的骷髏蝙蝠,啪啪幾掌扇向寄爺他們和花兒,意圖將他們打蘇醒過來。

這招果然有效,寄爺三人和花兒很快悠悠醒來,隨即被爬滿全身的骷髏蝙蝠嚇得魂飛魄散,爭先恐後滾到我身邊緊緊抱成一團。

“……”寄爺附在我耳邊大聲說。

“你說什麽?”如此近的距離,我居然沒聽見寄爺說什麽。

“……”覃瓶兒滾在我懷裏衝我叫嚷。

“你說什麽?”

“……”

“……”

滿鳥鳥和花兒也似乎在狂嚷亂叫,奇怪的是我居然聽不見一丁點聲音,成千上萬的骷髏蝙蝠還在不斷地向我們湧來,也沒聽見它們翅膀扇動的聲音,我就像處在一個絕對靜寂的世界。

覃瓶兒艱難伸手往天坑一指。我用火把一記“力劈華山”,勉強從骷髏蝙蝠叢中砍開一條縫隙——我的老伯伯,那湧上來的黑水哪是水啊,全部是你擁我擠的骷髏蝙蝠,其數量真不知用什麽來詞可以形容,反正那麽大的天坑完全被這種詭異的蝙蝠填滿了,而我們看見的那捆火把正在骷髏蝙蝠上掙紮翻滾。

“……”覃瓶兒又似乎喊了一句,雙手緊緊箍住我的胳膊。我在慌亂中一瞥,發現黑色的“水”終於溢出坑口,摩肩接踵的骷髏蝙蝠形成河底淤泥般的流質,眼看就要淹沒四人一狗。

慌亂之中,我們臉上的黃泥也在抓撓中滑落,好在先前稀泥深**入鼻孔形成兩枚泥釘,那致人昏睡的異香雖然千辛萬苦擠進鼻孔,威力卻弱了許多,所以我的神智還算清醒。

我大喝一聲,掙得胸口一陣劇痛,趁蝙蝠群還沒完全淹沒我的機會,艱難騰出一隻手,扯出未用完的半截棕繩,將掛在我身上的手臂心急火燎胡亂捆在一起——我的想法很簡單,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不敢張著嘴巴,擔心那些詭異的骷髏蝙蝠乘機鑽進肚子,但是又不能不呼吸,隻好在吸氣之前先猛噴上一口,趁機換口氣,暫時緩解胸中的憋悶。我已看不見其它三人一狗的情形,憑感覺知道他們還在我身邊,稍稍感到欣慰。

整個過程中,我沒聽見任何哪怕一絲聲音,完全處於寂靜得讓人發瘋發狂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此時究竟有多少骷髏蝙蝠包圍著我們,隻能本能的挪動腳步,試圖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剛挪動幾步,腳下一鬆,似乎踩在一塊軟綿綿的地方。我瞬間想到,那塊軟綿綿的地方肯定是天坑中的蝙蝠群。

我嚇得魂飛魄散,心想這下子死定了!

誰知四人一狗幾百斤的軀體卻被蝙蝠群懸空抬了起來,晃晃悠悠,尤如在狂濤巨浪中翻滾掙紮。捆著幾條手臂的棕繩早已散開,四人一狗現在真真是“各扒各”。

蝙蝠群雖然群體力量大,畢竟不能長時間承受百十斤的重量,翻滾過程中逐漸向下掉落,速度卻很慢,我感覺簡直就是在一堆流沙或爛泥中緩緩下墜。

下墜過程中,我產生一種幻覺:莫非我早已死了,骷髏蝙蝠包裹的僅僅是我的魂魄,而我的肉身仍留在天坑坎上,不然,身體怎麽會出現這種輕飄飄的感覺呢?

想到這裏,我倒不急了,死都死了,急也沒用,隻是機械地張嘴噴氣吸氣。那數以千億計的骷髏蝙蝠雖然緊緊貼住我們的身體,似乎對我們的七竅並不感興趣,沒有一隻試圖鑽進來。全身上下也沒有抓撓摳動的感覺,這讓我在絕望之餘,留著一絲慶幸。想想看,如果大量的骷髏蝙蝠鑽進肚子,對我們的內髒大肆搶奪……嗯,不寒而栗!

沒有蝙蝠鑽進肚子,身體騰雲駕霧般輕盈,並不表示我不難受。最難招架的是間或吸入肺中的濕氣越來越冷,到後來感覺那冷氣已不是單純的氣體,而是牽成絲狀的粘稠**,引得心髒劇烈跳動,肺部憋得如千萬根針紮一般銳痛。

就在感覺心肺快要擠進喉嚨時,我的身子突然一沉,那種飄飄蕩蕩的感覺瞬間蕩然無存,整個人向天坑直墜而下……

還沒得及魂飛魄散,我就重重摔在地上,還沒得及張口驚呼,四條黑影猛地壓向我的身體,壓得我皮裂嘴歪,眼冒金星,五髒移位。四條黑影自然是寄爺、覃瓶兒、滿鳥鳥和花兒。

我癱在地上,好一陣頭暈眼花,才勉強撐起身子,摸黑爬起來。晃晃腦袋,伸手上下左右一摸,並未摸到層層疊疊的骷髏蝙蝠,而我似乎站在鬆軟而結實的地上,四周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也沒任何聲音,空氣倒是暖和多了。

我伸手去摸覃瓶兒,卻意外從地上摸起一截油樅火把。我心中狂喜,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準備點燃火把。不知怎麽搞的,那火機卻硬打不燃,急得我狠聲狂罵,卻沒注意我根本聽不見自己的罵聲。好一陣手忙腳亂,直到火機被躥出的火星燒得發燙,火機才終於冒出一團細小的火苗,我象捧著一個新生嬰兒護著那團火苗,好不容易將油樅火把點燃。

火把劈裏啪啦燃燒起來,一團橘黃色的光在黑暗中散開。我看見寄爺、滿鳥鳥、覃瓶兒和花兒仰躺在地上,吡牙咧嘴,眼珠亂轉,似乎在痛苦地呻吟。

三人見我把火把點燃,掙紮著爬起來,圍到我身邊,七嘴八舌的跟我說著什麽。

“你們說什麽?”我把嘴巴貼到覃瓶兒耳邊,大聲喊道。

“……”覃瓶兒做了個驚駭莫名的表情,指指自己的耳朵,搖搖頭,示意她聽不見我在說什麽。寄爺和滿鳥鳥也指指自己的耳朵,無奈地苦笑一下。花兒的腦袋擠在我兩腿間,抬頭望天,張嘴狂吠,我能感受到它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見它的一絲聲音。——我的個老伯伯,難道我們都成了聾子?

我高舉著火把,依稀看見數量眾多骷髏蝙蝠如一砣黑雲將我們包圍在中間,又象灶孔中冒出來的黑煙形成一綹一綹的蝙蝠流,在我們頭頂四周穿插流動。

奇怪的是,蝙蝠群似乎對我們所站的地方非常忌憚,沒有一隻蝙蝠敢接近我們所站的位置,因此形成一個以四人一狗為中心的狹小空間。

我舉著火把往地上一看,看見許多從天梯上掉下來的木板、繩索等雜物。進一步查看,我發現我們似乎站在一個半球形的土山頂上。土山在似乎在天坑中央,與附在岩壁上的蝙蝠群有四五米遠的距離。除此之外,看不見其它任何情形。

地上似乎有很多螞蟻洞般的小孔,呈火山口形狀,星落棋布,綿延不絕。

看樣子,要想脫身,首先要驅散骷髏蝙蝠,查清地形後才能作下一步打算。可是,麵對密密麻麻的蝙蝠,什麽辦法可以達到驅散的目的呢?難道隻能等它們主動散去?可是,蝙蝠們雖然不再附在我們身上,看意思也沒有主動收兵的打算。

如此危險的境地,“等”字訣顯然極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