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鳥鳥惦記著老祖宗的“尿壺”,瞟見房間角落堆著一堆東西,快步走上前,用砍刀一陣亂砍,一塊黑色油布便露了出來。滿鳥鳥大喜,繼續用力猛刨一陣,捧起一抔粉沫狀的東西,“哈哈!發財噠發財噠!!”

金沙?我腦子“搭鐵”了,心想這趟安樂洞之行雖然九死一生,終究好人有好報,老祖宗留下這麽大一堆金沙……嘿嘿嘿,發財了發財了!

我興衝衝撲過去一看,嗯?這金沙……怎麽是黑色的?放在鼻端一聞,頓時氣餒得不行——媽那個巴子,這不是火藥麽?

我狠瞪滿鳥鳥一眼,暗罵他利欲熏心。滿鳥鳥嘿嘿一笑,“‘一杆槍,三斤藥,十年牢災跑不脫’,恁個多火藥,值幾個十年呐,不是寶貝是麽子?”

寄爺聽說有火藥,嘖嘖稱奇,“怪不得我見到散落在地的器具好像不僅僅是用於熬硝哩,原來老祖宗們居然還製成了火藥——鳥鳥,你穩當點,千萬莫亂抽煙。”滿鳥鳥答應著,從火藥堆扯出油布,包了老大一包火藥放進口袋,“雖然沒多大用處,做幾個爆竹玩玩也不錯。”

我懶得理滿鳥鳥,從他荷包裏摳出一包煙,一屁股塌在灶台上,抽出一支點燃,開始吞雲吐霧起來。寄爺他們也各自找一塊土台坐了,七嘴八舌交流著在硝洞中看見的情景。花兒在房間裏東嗅嗅西聞聞,逍遙自在。

我身體本來就沒有完全恢複,又經過這番奔波,早累得皮裂嘴歪,此時坐在灶台上休息,才想起看看時間,掏出手機一看,發現手機早已關機,估計是在生漆潭中進水了,成了一砣廢鐵。手機上還粘有生漆,我此時鼻子特別敏感,聞到生漆味,哇哇幹嘔兩聲,想揮手扔掉手機又有點舍不得,隻好小心放入手機皮套。

想起生漆潭,我就不寒而栗。在陰陽樹上,僥幸得知覃瓶兒背上的綠毛圖已經消失,我心裏自然興奮莫名,根本不把夢中的令牌碑放在心上,因此才會興衝衝地爬到陰陽樹頂探路,哪曉得居然碰到我最怕的蛇,如果換成別的毒蟲猛獸,甚至傳說中的“半傀”,我也不至於有那麽強烈的反應,導致栽進生漆潭,受到後來非人的折磨,並陰差陽錯闖入硝洞。

我很懊惱,就因為那條蛇,我把逃出生天的機會弄丟了。要是沒那條蛇,說不定我們現在已經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了。照現在的情形來看,莫非真應了滿鳥鳥那句“稱肉搭豬莖”的名言,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或者,真如文書老漢說的那樣,這是我的宿命?

此時,我又想起了那塊我認為根本不存在的令牌碑和清和大師在覃瓶兒夢中說的那四句偈語。

我實在不願把安樂洞之行與六月初六那個怪夢聯係起來,更不願意相信清和大師的“故人”之說,對文書老漢的“宿命論”也不敢苟同。而一趟走下來,我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完全切斷三者之間的聯係。夢中的爺爺、白虎、巨蟒等等蛛絲馬跡,在安樂洞中都似乎得到現實印證,間接證實我們安樂洞之行確實是一件必須完成的任務,而且,安樂洞中的諸多詭異,似乎在一步一步引導我們去完成這件任務。更詭絕的是,覃瓶兒口中的清和大師似乎是這件任務的發起者,正是他在“夢”中的指點,我們才走上這趟旅程。

種種跡象表明,令牌碑和“故人”之說也許有更深層次的聯係,令牌碑也許是解開“偈語”之謎的關鍵。但是,去哪裏找這樣一塊令牌碑呢?

從寄爺口中得知,硝洞是土家先輩在安樂洞中走得最遠的地方,既然能進來,也肯定能出去。根據我們掌握的現有情況,要出去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回到陰陽樹那裏,再從那裏爬出去——這條路我是萬萬不願再走的,鼻子聞不得生漆味不說,單是那錯綜複雜的溶洞,就讓我不寒而栗。第二條就是娃娃魚那裏的天梯。

“寄爺,您家不是說硝洞旁邊還有一個用於裝糧食的洞嗎?在哪裏?”想起天梯,我扭頭問寄爺。說不定在那裏能找到一條出路。

“你不說我倒忘記噠……現在幾點了?我們去找找周圍有沒有出口!”寄爺拍拍屁股站起來。我和滿鳥鳥搖搖頭,示意手機壞了,又沒戴手表,根本不知現在的具體時間。寄爺苦笑一下,“在這黑黢麻拱的地方,曉不曉得時間無所謂。走吧!”收拾好背簍,當先走出房間。

“瓶兒,咱們走吧!”我伸手去扶覃瓶兒。

“……”

“瓶兒,你怎麽啦?”我忽然驚覺覃瓶兒神色不對。她對我伸出的手視若未見,眼神空洞地癡癡望著我,臉色蠟黃,鼻息粗濁,雙唇緊閉,渾身輕輕顫抖。我嚇得心髒猛跳,剛才隻顧抽煙歇氣,聽滿鳥鳥和寄爺有一搭沒一搭“日白”,竟忽略了坐在旁邊的覃瓶兒。此時回想起來,覃瓶兒自從進了房子後,就一直沒出聲,我當時以為她因疲憊才不愛說話,也就沒過多留意,直到伸手牽她才突然發現異樣。

“寄爺快來!”我急得冷汗直冒,抓住覃瓶兒的雙臂,試圖將她拉站起來。覃瓶兒卻柔弱無骨,軟若稀泥,直往地上梭。

寄爺聽見喊聲,急忙折進房間,瞧見覃瓶兒的臉色,神情一凝,舉著油樅火把在房間亂照一通,未發現任何異樣。寄爺把火把遞給跟進來的滿鳥鳥,仔細凝視一下覃瓶兒的臉,輕輕籲口氣,說:“問題不大。她好像被麽子東西嚇著了!”

“嚇著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房間並不大,火把照耀之下,所有東西一目了然,並沒有見到任何毒蟲猛獸,覃瓶兒是被什麽東西嚇著的,莫非……?

滿鳥鳥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拿著火把的手顫抖起來,慢慢貼近我身邊,伸出左手,習慣性勒上我的脖子。

寄爺低頭想了一下,沉聲說:“我看看能不能為她‘取嚇’……要給她取嚇,必須先要曉得是麽子東西嚇著了她。”

“取嚇?怎麽取?”我急忙問道。

寄爺伸手到背簍裏摸索一陣,取出一顆奇怪的蛋來。“鷹鷹去陰陽樹探路時,我意外在那鳥窩中發現一顆蛋,想想餓的時候也許可以解燃眉之急,所以我就把它放在背簍裏了。看情形,應該是那猴頭鷹留下的。”寄爺見我和滿鳥鳥疑惑,解釋說。

“鷹鷹,哪塊紅布呢?趕緊捆在覃姑娘的右手腕上……鳥鳥,你到硝池那裏再找幾根油樅火把,趕緊燒一堆火,我急等著用。”寄爺不等我們再問,沉聲吩咐我和滿鳥鳥。

滿鳥鳥遲疑一下,從我手中搶過紅布,“鷹鷹,我心裏有點……發毛,你去找火把行不?”

我又氣又急,顧不得“日絕”他,接過火把,旋風般跑到硝池和七眼土灶那裏,搜集了幾根油樅火把,抱回來放在房間的火坑裏,攏成一個柴堆,將竹燈中的煤油倒一些在柴堆上,又去角落捧兩把火藥撒在上麵,把火堆點燃。

忙完一切,我看見寄爺神情莊嚴肅穆,將那枚鷹蛋捏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間,從火坑裏撿起一塊蠟筆大小的木炭,開始從鷹蛋稍尖一頭順著鷹蛋畫符。符畫完之後,寄爺雙手合什,將鷹蛋捧在手心,緩緩放到嘴邊哈口氣,嘴皮翕動,似乎在默念什麽。

“把蛋放在火灰中,燒熟再說。”寄爺又重複哈氣默念兩次後,才把鷹蛋遞給我。

看到這裏,我終於想起寄爺為覃瓶兒“取嚇”的方法。我對這個方法並不陌生,小時候見過多次。早年間,我們當地一些娃娃兒受到驚嚇之,出現與覃瓶兒類似的症狀,就是采用“畫蛋取嚇”的方法來治好的。

當然,並不是人人都會畫蛋。想學畫蛋的人必須嚴格按照規矩拜師,才能掌握“畫蛋取嚇”的方法。哈那三個口氣時默念的內容並不是什麽神秘咒語,而是念的從師父開始向上三代祖師的名諱,目的是求他們保佑法事成功。

據說,將畫過符的雞蛋在火灰中燒熟後,剝開雞蛋,會在蛋黃上看見清晰的圖形,從而得知是什麽東西驚嚇了當事人。當事人要恢複正常,隻需要將蛋黃吃了就會成功“取嚇”。

不過,據我的了解,“畫蛋取嚇”的方法隻適用於小孩,而且采用的蛋是都是雞蛋,寄爺用一顆鷹蛋為覃瓶兒“取嚇”,是不是又在病急亂投醫,摸石頭過河?

當我把這個疑問說出來後,寄爺說:“你的記性不錯。這確實是‘畫蛋取嚇’的方法。不過,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雖然這個方法隻適用於小孩,但覃姑娘是女性,而且……”寄爺老臉有些泛紅,瞄了瞄神智迷糊的覃瓶兒,狠狠心繼續說道:“據我觀賽,覃姑娘還是個……純潔的女兒身,其體質從來質上來說,與兩三歲的細娃兒差不多……至於鷹蛋行不行,試過後才曉得。”

嗯?這老家夥居然還有這個本事?

“啷格觀察?”滿鳥鳥興衝衝問道。雖然我也想問這個問題,卻實在不好意思問出口。滿鳥鳥不同,他的臉皮有城牆轉角厚,聽寄爺說能“觀察”,早來了興致。

“從……爬一邊去。問這些無聊淡扯的東西搞麽子?”寄爺打一下滿鳥鳥的頭,笑著罵道。

一股香氣起來,鷹蛋已經燒熟。寄爺小心從灰堆裏刨出破了一條縫的鷹蛋,東張西望找著一個破鼎罐,將鷹蛋放入其中,取出酒壺向鼎罐倒了些酒。等到鷹蛋冷卻,寄爺從鼎罐中把它取出來,小心翼翼剝開蛋殼一看,臉色瞬間大變。

我見寄爺臉色驟變,內心開始打鼓,再凝目一瞧,頓時大驚失色——蛋清赤體通紅。

寄爺掃了一眼我和滿鳥鳥,摒住呼吸輕輕捏開蛋清,取出灰白的蛋黃,湊到火把下細看,隨即驚聲叫道:“三腳?”

“三腳?”我和滿鳥鳥大惑不解。

蛋黃上顯現出一個清晰的圖形:一個橢圓上生著三個耳子,下而長著三支長腳——確實是三腳。蛋黃表麵並不光滑,毛毛叉叉,象一個板栗球。

嚇著覃瓶兒的東西居然是火坑中的“三腳”?

我把目光投向火坑,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生滿鐵鏽、毫不起眼的“三腳”。這個東西在我爺爺那一輩時,幾乎是家家必備的生活用品,常年放在火坑中,用於架鍋子或鼎罐之類的東西。就是現在,也能在一些農家樂飯莊見到做工考究的三腳。

我小時候對三腳熟視無睹,踩也踩過,踢也踢過,屁事沒有。想不到覃瓶兒現在居然被一隻遺棄多年的三腳嚇著了,真是怪事一樁。

寄爺示意我掰開覃瓶兒的嘴,將捏成碎塊的蛋黃一點一點喂進覃瓶兒口中。也許是蛋黃的香氣刺激了覃瓶兒,她囁嚅著嘴,機械地吞下蛋黃。

“等等再看吧!”寄爺說,用砍刀在地上刨個深坑,將赤紅的的蛋清和蛋殼埋入其中。

寄爺見我和滿鳥鳥滿臉不解,解釋說:“這蛋清可能有毒。”

我更加疑惑了,這毒從哪裏來的呢?

寄爺說:“覃姑娘剛才是不是從三腳上跨過?”我和滿鳥鳥互望一眼,撇撇嘴,剛才根本就沒留意覃瓶兒的舉動。

“有關係嗎?”我問道。

“當然……可能……有關係。”寄爺說,“傳說中,土家人的三腳是火神寄居的地方,老班子講,陰人——就是女人,決不能從三腳上跨過,否則會惹怒火神。女人屬陰,火屬陽,陰壓陽,暗示陰克陽……鷹鷹,你莫撇嘴,我曉得你心裏說我在‘日白’。你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我沒想到寄爺居然捕捉到我嘴唇的細微動作,並看透我的心理,臉上一燒,訕笑著說:“我不是……您家繼續。”

“你有這樣的想法可以理解。這種事情即使看見,也無法解釋清楚。特別是在凶險詭異安樂洞中,遇到這種事情更無法解釋清楚。”寄爺說,“你們也看見了,普通雞蛋燒熟後,蛋清應該呈乳白色,而不是這顆鷹蛋上的赤紅,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再說,即使無毒,這麽古怪的鷹蛋,也沒人敢吃吧?”

“那……蛋黃沒毒嗎?”滿鳥鳥問。

“一般來說,畫符的雞蛋燒熟後,其毒性從裏到外被火逼進蛋清,蛋黃反而無毒了。這就是為什麽被嚇之人隻吃蛋黃而不吃蛋清的原因。至於更深層次的原理,我也不清楚,我師父從來沒告訴我。”

“一隻再普通不過的三腳居然能將活人嚇成這個樣子,太稀奇了!”我喃喃自語。

“我師父告訴我,說‘嚇’有兩種,一種是‘生嚇’,就是被生物嚇著了,這是最常見最普通的‘嚇’,另一種叫‘死嚇’,就是被沒有生命的東西嚇著了,一般人很少能遇見這種情況,象覃姑娘這樣被一隻三腳驚嚇,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那……畫蛋取嚇的方法是不是覡術?”

其實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有關覡術的內容因為長時間奔波,在我心裏僅僅留下一個模糊的概念,此時被寄爺的舉動勾扯,“覡術”這一神秘的事物又在心底清晰突兀起來。那麽,我在“土家圖騰”那裏遇到的“嫁血”,是否也是覡術的一種呢?

“這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寄爺答道,“事實上,早年間所有有關治病、療傷、解毒、取嚇、詛咒等等,都被老祖宗們歸納為覡術的範疇。這些東西肯定是從現實生活中總結出來的,隻是老祖宗無法用已掌握的理論來進行合理解釋,才簡單認為是神、鬼的作用。”

這到是事實,就是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茫茫大千世界,很多現象對人類來說仍然是破不開的謎,人們也簡單地把它們稱之為“靈異”。

“我還遇到過更稀奇的事哩……”見覃瓶兒還沒蘇醒,我將在水竹林中的遭遇對寄爺和滿鳥鳥詳細說了一遍。

“真的?”滿鳥鳥撫著胸口,眼光四處亂瞟。寄爺沉默著,若有所思。

“噫?我怎麽睡著了?”覃瓶兒忽然站了起來。三條漢子精神一振,暗歎這畫蛋取嚇的方法果然神奇的同時,麵麵相覷。寄爺用眼神示意我和滿鳥鳥不要說出事情真相,我和滿鳥鳥會意地點點頭。

覃瓶兒伸個懶腰,神態完全恢複正常,俏臉在火把光映照耀下顯得神采奕奕,“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太累了!”

“覃姑娘,你先前……有沒有從三腳上跨過?”

“三腳?您家是說這個?”覃瓶兒指著三腳,疑惑地問,“我剛才就是坐在上麵啊——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我和滿鳥鳥互看一眼,內心驚駭不已——這事,真神了!尤其是滿鳥鳥,顯然由“畫蛋取嚇”聯想到他最怕的東西,勒著我脖子的手不知不覺加大力度。

“啊?沒事……走吧,我們到硝洞其它地方看看有沒有別的出路。”寄爺閃閃爍爍說畢,背起背簍走出石門。

覃瓶兒滿麵狐疑盯著我,我趕緊對她說:“真沒事!走吧!”說完扳脫滿鳥鳥的手,拉著覃瓶兒走出房間,看見寄爺已在外麵把散落在地的長短不一的油樅火把撿入背簍。

我們在硝洞中轉了半天,內心漸漸絕望。硝洞中除了三麵陡峭的絕壁和黑乎乎的洞頂,根本無路可尋,我們隻好決定去上次見過的天梯那裏。

滿鳥鳥沒撿著寶貝,仍不死心,邊走邊刨,結果除了撿得幾塊爛鍋破鼎罐的碎片之外,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