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滿鳥鳥的話,本想反駁,無奈有心無力,暗自慶幸自己命大的同時,內心其實很慚愧:眼看出口近在咫尺,卻因為我生性怕蛇這個“軟肋”,拖累得寄爺他們再次淪落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在寄爺講述過程中,覃瓶兒將幾個苞穀粑掰成小塊,小心喂進我嘴裏。胃得到“安慰”,我周身的力量很快恢複,精神狀態與先前相比,有天壤之別的好轉。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個地方是塊不大的沙灘,沙灘上矗立著幾塊或大或小,或尖或鈍的石頭,一條陰河夾在兩扇潮濕的石壁間,河中怪石嶙峋,河水不深,火光照耀下,水麵飄著氤氳的霧氣。頭頂及更遠的地方則受光照所限,看不清情形。
“你現在問題不大了吧?”寄爺見我精神恢複,對我說,“我們趕快想辦法出去再說。”
我點點頭,示意問題不大。我也有同樣的想法,這個地方不能久呆。老班子說得沒錯,安樂洞中確實詭異凶險。我們現在與其說在探險,倒不如說是在奔命。
看四周的情形,唯一能找到出口的希望,也許就是那條陰河了。按“人往上走,水往下流”的原理,隻要我們堅持逆流而上,肯定會離地表越來越近,找出口也才更有希望。
“走吧!我們順流而上。”寄爺和滿鳥鳥滅了火,收拾停當,架著我的胳膊,走進陰河。覃瓶兒扶著我的後背,招呼花兒跟上。我吃了幾個苞穀粑,胃雖然不再難受,但喉嚨嘶啞,手腳打顫,無法獨立行走,隻得任由寄爺和滿鳥鳥架著,向陰河上遊摸去。
河水冰冷刺骨,這我早已領教,我擔心覃瓶兒吃不消,不時扭頭看看她,覃瓶兒用眼神告訴我,“放心吧,我能行!”花兒本性難改,早跑前麵去了,撲通撲通弄得河水四濺。
陰河落差較大,河中又亂石穿空,我們盡量加快速度的同時,走得極為小心謹慎——如果不小心撞在亂石上,雖無大礙,皮開肉綻肯定不可避免。
走著走著,我忽然發覺不對勁。
寄爺和滿鳥鳥架著我向陰河的上遊走,速度竟然越來越快,覃瓶兒在後麵隻差貼在我後背上,我甚至能感覺那兩團溫軟及覃瓶兒呼出的熱氣。
我很詫異,滿鳥鳥一身牛力,走路快倒也罷了,寄爺這大把年紀,竟和滿鳥鳥一樣腿腳利索,走得虎虎生風。難道後麵有什麽危險迫近,讓他們三個有所察覺,因此才急於奔命?
扭頭一看,除了竹燈拉下的點點火星,沒看見任何異樣,耳朵也沒聽見任何異響。我看看寄爺和滿鳥鳥,發現他們滿臉詫異,神情緊張。按常理,寄爺和滿鳥鳥這兩條土家漢子,力氣再大,架著百十來斤的一個人爬坡,肯定會喘氣如雷,大汗淋漓,奇怪的是他們不但未出汗,連喘氣的聲音都幾不可聞。
四人行進的速度越來越快,到後來,幾乎向前小跑起來。耳旁風聲越來越響,竹燈幾次差點熄滅。
再跑幾步,“噗”的一聲,竹燈終於被猛烈的冷風吹滅。
四人像衝下坡一樣,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眼看收勢不住,滿鳥鳥摸黑往前一蹬,刹住身子的同時,牢牢拖住我的手。覃瓶兒猛地撞上我的後背,寄爺卻因慣性飛了出去,“哎喲”“嘩啦”幾聲,不知滾哪裏去了。
形勢大亂。我心裏一急,大喝一聲:“拿出手電!”吼聲未落,滿鳥鳥早把手電打開了,往前方一照,我們看見詭絕天下的一幕——寄爺居然在陰河中向上翻滾,柴背簍早已不在寄爺背上,在河中骨碌碌向上滾動,背簍裏散落出來的金剛雜貨和一個大塑料包也在向上滾動。
我們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瞠目結舌,竟然忘記去拉寄爺。寄爺滾了一段,慌亂中抓住一塊石頭邊緣,撲在地上,勉強穩住身形。柴背簍和撒出來的東西,卻在河水中東撞一下西彈一下滾到上遊去了。
我從滿鳥鳥手中搶過手電,往水中一照,驚奇地發現,河水竟在往上流!
難道我們產生了幻視,看錯了河水的上下遊?我揉揉眼睛,手電光往後一照,沒錯,我們走過的地方絕對比我們當前位置低!也就是說,河水千真萬確在往上流!
滿鳥鳥早在我用電手照向河麵時,就已經開始大呼小叫,“格老子的,撞他媽的……了,水居然能往上流?”覃瓶兒聽見滿鳥鳥的呼聲,回想起在陰河中行走的情形,在我背後驚呼一聲。
寄爺在上麵嘟嘟囔囔,牢牢抓住石頭不敢鬆手。我擔心他支撐不住滾向上坡,示意滿鳥鳥和覃瓶兒,小心挪到寄爺身邊,雙腿向上頂住一塊石頭,穩住身形,一把將寄爺拉站起來。
寄爺站穩身子,連聲叫苦,“背萬年時喲,本來想往上走接近地麵,哪曉得卻越鑽越深了!”我聽他的意思,似乎是覺得自己眼花看錯了上下遊的方向。我急忙提醒他,“您家莫急,這水雖然在向上流,我們其實也是在往上走。”
寄爺聽見,神情一呆,“真的?”“真的!”滿鳥鳥和覃瓶兒神情凝重,隨聲附和。
寄爺接過手電,將臉湊近水麵,看看河水流向,又立起身來前後瞄了瞄,“啷格有這麽古怪的地方喲,老子活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怪事!”
“寄爺,這您家就不曉得了,這種水往上流的情形,世界各地並不少見……”我將從網上了解到的“上坡容易下坡難”的地方跟寄爺說了一遍,“……大自然造就的神奇,連專家們也說不出子醜寄寅卯啊!”
寄爺聽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終於曉得‘一碗水’中的水為麽子舀不幹了!”
“一碗水?”覃瓶兒很納悶,“什麽‘一碗水’?”
“‘一碗水’是天腳山斜對麵那座叫‘喳口岩’山頂上的一個碗大的岩氹,是很多年前人工在岩板上鑿出來的,裏麵的水清甜甘洌,長年不幹,不管是牛飲還是馬喝,水氹中的水始終是滿的。以前有很多專家來考察研究過,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沒想到,這個謎居然被我們解開了——這陰河水既然能往上流,‘一碗水’中的水自然不會幹……沒想到大山環繞的硒都居然有這麽神奇的地方。”滿鳥鳥嘴快,向覃瓶兒解釋了“一碗水”的來曆。
聽滿鳥鳥提起“喳口岩”,我想起另一個問題:我們進安樂洞之後,七衝八闖,早已迷失方向,難道我們現在已不在天腳山底,而是跑到“喳口岩”下麵了?
果真如此,俠馬口村下麵肯定是溶洞縱橫,怪不得天坑、岩隙密布。
寄爺也想到這個問題,聲音充滿驚喜,“這下好了,繼續向上,說不定真能走到‘一碗水’附近呢,我記得那裏有個山洞,肯定就是出口。”
有了方向,四人信心大增,一邊談論著“水往上流”的神奇景觀,一邊向前蹬著腿朝陰河“下”遊走去。
陰河七彎八拐,水始終往上流。我們借著手電光和竹燈光走了不知多遠,寄爺忽然驚喜地叫道:“哈哈!那不是我的背簍嗎?”果然,寄爺的柴背簍被河水抵在一麵石壁,上下晃動。我們走近一看,發現那陰河拐了個180度的急彎,爬完上坡,再經過一個坳口,不再往上流,而是向下流到一個黑沉沉的天坑中去了。
陰河拐彎處留下一塊堆滿黑色卵石的淺灘。我們走上淺灘,發現地勢平穩,並無上坡下坎的感覺,才明白已經走出那段“水往上流”的怪坡。花兒站在淺灘上,衝著寄爺的背簍汪汪狂叫。寄爺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哈著氣,再次下到陰河中,撈起柴背簍,弓身到河中一陣**,驚喜交加,“哈哈,老子的東西果然被衝到這裏了!”——這老家夥真是……
直到此時,我除了知道他帶了一塊新鮮豬肉、一把斧頭、一些苞穀粑以及一壺酒之外,根本不曉得他的背簍裏還有什麽其它東西。對他那副欣喜若狂的神情,我很不以為然。
滿鳥鳥對那怪坡很感興趣,趁稍鬆口氣的間歇,退回怪坡回走一段,返身回來說:“格老子的,安樂洞雖然凶險,倒沒想到有恁個神奇的地方。——要是開發出來就好了!”心裏的鬼板眼昭然若揭。
寄爺撿回自己的東西,走到陰河轉折處探頭探腦看了一回,回來對我們說:“那個天坑象刀砍斧剁一般,滑不溜秋,根本不可能下去,看來我們又走上絕路了。”
此時,我的力氣雖然沒有完全恢複,倒也能夠正常站立了。我拿著手電,打量周圍的環境,不經意發現靠近淺灘的岩壁上,似乎有一個簸箕大小的岩孔。岩壁雖然陡峭,卻有很多凸出來的石頭,看情形,可以借助它們順利爬進那個岩孔,隻是不曉得裏麵有沒有出路。
“鳥鳥,你上去看看。”我指著那個岩孔說。
滿鳥鳥答應一聲,接過手電,攀著岩壁上的石頭,噌噌幾下,敏捷地爬進那個岩孔,手電亂晃幾下之後,他轉身扔下棕繩,興奮地喊道:“上來上來,媽那個巴子,裏麵好寬喲!”
我聽了大喜,急忙將花兒背在背上,招呼寄爺和覃瓶兒拉著棕繩,爬進岩孔,打眼一望——我的老伯伯!裏麵豈止是寬,簡直就是一望無垠的沙漠!
我興奮地跳進洞中,抓起地上的沙子一看,發現那根本不是石沙,而是幹燥的黃褐色泥土。寄爺放下背簍,搶過竹燈,迅速向前奔去。花兒汪汪叫著,跟在寄爺的後邊。我正暗自納悶,就聽見寄爺在前方大聲叫道:“硝洞!硝洞!!這是硝洞!!!”叫聲在巨大的洞廳中顯得空曠而悠遠。
硝洞?我們進了硝洞?這才真是百分之百的通黃鱔來水蛇——算路不跟算路來。我們想進硝洞時,因為天梯斷裂不得而入,我們想從陰陽樹那裏出去,卻陰差陽錯來到留有土家人足跡的硝洞……莫非,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我們加快腳步,跑到寄爺身邊,目之所及,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憾住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用黃色泥土夯成的巨大圓柱,根據目測的結果,那泥柱的直徑至少在十米以上,高約三到四米。泥柱周圍,環繞著幾堆較為規則的夯土堆,依稀能看見夯土堆上鑿有供人上下的幾步梯子。夯土堆最高處離泥柱頂還差兩尺左右。也許因為年代久遠,泥柱與周圍的夯土堆相當多的地方已經垮塌,黃褐色泥塊東一堆西一堆散落在附近。因為洞中空曠,竹燈的光照有限,我們看見的也隻是泥柱和夯土梯的大致輪廓。
“寄爺,這泥柱用來幹什麽的?”
“麽子泥柱喲,它是個泥桶,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硝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桶裏肯定還有硝土。走,我們到夯土堆上麵去看看。”寄爺聲音顯得很激動,高舉著竹燈,當先走上其中一個夯土堆。我們三人緊隨其後,踩著殘缺的泥梯,爬到寄爺身邊。
借著飄飄忽忽的竹燈光,果然看見泥柱是中空的,成圓桶形,中間殘留著一大堆翻七倒八的幹硬的灰白色泥土。
“是硝池沒錯。”寄爺說著,看見硝池外壁邊緣胡亂插著幾根手臂粗細象碳頭一樣的東西,嚐試著用竹燈一點,那東西竟然呼啦啦燃燒起來。從隱隱飄進鼻端的氣味分析,我發現那些東西竟然是用油樅做的火把。這個東西在沒有電燈的年代,除煤油燈之外,是當地人最主要的照明或引火材料。
寄爺將其它幾根油樅火把一一點燃,空間能見度大增。我們又發現離硝池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隻能見到輪廓的七眼土灶,大量鐵鍋碎片散落在土灶上及灶前的泥土中。
“老班子說得沒錯,”寄爺不等我們詢問,自顧自講起來,“這硝池和土灶確實是熬硝的器具。地上的黃沙其實是硝土,鹽堿濃度很高。先人們將硝土倒進硝池,再將水倒進去,經過充分攪拌,然後過濾,最終流出來的黃褐色**就是硝水——你們看,硝池底部是不是有根水管樣的東西?那就是用來接硝水的——接著就進入最辛苦最耗時的熬硝過程了。將硝水倒進土灶上的鐵鍋,在土灶第一個灶眼中,用稻草或苞穀杆作燃料,開始熬硝……有一個很形象的對子是用來形容熬硝人的,叫‘屁股朝天嘴啃地,挑水攪鍋和稀泥。’”
“安哥,為麽子用稻草或苞穀杆做燃料,油樅不是更耐燒嗎?還有,為什麽不燒其它六個灶眼而隻燒第一個,這不是浪費資源嗎?”滿鳥鳥打斷寄爺。
“因為稻草和苞穀杆燃燒後煙霧中含堿,可以中和熬硝產生的酸性氣體,對人的身體有好處。”我依稀記得在化學課上有這麽一說,遂對滿鳥鳥解釋道。
“鷹鷹說得對。至於為麽子隻燒第一眼灶,其實灶眼之間是相通的,溫度能在灶眼間傳遞,反正硝水依次從第七鍋移到第一鍋,逐步煎熬。灶孔中燒的是不耐燒的稻草或苞穀杆,如果七個鍋都燒,浪費人力不說,更浪費燃料。”
“熬到第一鍋就成土硝了嗎?”覃瓶兒哪聽過這此,顯得特別好奇。
寄爺答道:“不是。在龍橋哪裏我不是說過嗎?熬硝的目的,有的是為熬糖,有的是為得到鹽,這要分硝土本身是甜的還是辣的。當鍋中的硝水熬到隻剩下百分之四十左右時,鍋底就會形成鹽晶或糖晶,而剩下的溶液舀出來,放在角落慢慢深沉,最後形成塊狀的土硝。我祖父那一輩把土硝賣給國家做彈藥原料,更早的人恐怕就是直接用來製成火藥……”
“寄爺,這個硝池和下麵的七眼灶保存還算完好,還有那些破鍋,按道理,最後一批熬硝人距現在不過幾十年吧?您家不是說很久以前就有人熬硝嗎?”
“我們四處看看,說不定還有其它硝池。”
我們取下幾根油樅火把,到硝洞中四處查看。所到之處,又見到十幾處垮塌得更厲害的硝池和土灶,有的隻剩一個土堆。從那些土裏時不時踢出來的物品看,硝洞中確實很多年前就有人在這裏熬硝,滿鳥鳥甚至撿到半截生滿銅鏽的棍子,早已經脆弱得象幹柴,輕輕一掰,就碎成銅渣。
“鷹鷹,你說我們會不會在這裏撿到寶貝?哪怕是我們的祖祖祖祖……父用過的尿壺也好嘛!”滿鳥鳥的話提醒了我,低頭在泥土中搜刨——上山打獵,哪有空手而歸的道理。
“寄爺,前麵是不是一幢房子?”覃瓶兒忽然叫道。順著她的手指一看,果然看見前麵不遠處有一幢由青石砌起來的低矮房子。我們急忙跑過去,發現那粗糙的石頭房子根本沒有窗戶,僅有一個低矮而狹窄的門。
鑽進石房,發現裏麵非常淩亂,地上散落著木屑、瓷片、鐵片等雜物;房子中間有一個不成形的火炕,火坑中倒著一個用於架鍋架鼎罐的“三腳”,幾根燒過的碳頭被“三腳”壓在下麵;房間角落有一個低矮的灶台,灶台周圍散落著一些生活用具的碎片,蒙著厚厚一層灰。
不用寄爺解釋,我已經明白這幢石頭房子肯定是最後一批熬硝人的棲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