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爺收回目光,叮囑我們說:“你們幾個回家準備一下吧,我也回去準備些東西,明天早上我們在這裏會合,然後進安樂洞,覃姑娘也去吧!”說完自顧自回家了。

“走吧,我們回去吃早飯。”我悻悻對覃瓶兒說。我被她一聲“騙子”弄得半天不得色,說這話時心裏發虛,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覃瓶兒翻個白眼,佯裝氣惱地說:“騙子!……口是心非說我的臉漂亮,原來肚子裏裝著這個秘密……不是鳥鳥說給我,你是不是還想一輩子瞞著我啊?你心裏是不是認為我昨天晚上的臉很醜啊?”

“我……”

滿鳥鳥見我吃癟,嗤嗤偷笑,瞥見我狠瞪著他,趕緊正色對覃瓶兒說:“瓶兒,你也別怪他,要不是他的血……你的臉說不定現在還像翻轉石榴皮呢。”

覃瓶兒瞟我一眼,拉著我膀子說:“別生氣了,感謝您家救了我。手指流的血多嗎?還疼不?”滿鳥鳥飛快接嘴,陰笑著說:“沒事。也就幾十滴血而已。”他故意把“滴”字咬得很重,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很快明白他話中的韻味,剛想捶他的皮子,覃瓶兒嬌嗔地對滿鳥鳥說:“幾十滴?當時鳥叔您家怎麽不貢獻幾十滴血呢?”這傻妹娃兒,根本沒聽出滿鳥鳥話中有“一滴精,十滴血”的意思。唉——!

“不行呢,我的血質量不過硬。”滿鳥鳥強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

“嗯?質量不過硬?為什麽?”覃瓶兒皺著眉頭好奇地問。她哪裏知道寄爺用我的血還有另一層含義呢,表情很無辜。

“你問他。”滿鳥鳥雙肩抖動,指著我說。

我狠瞪滿鳥鳥一眼,惡狠狠地說:“滾!莫死皮癩臉到我家混飯吃。瓶兒,你也是,怎麽人牽著不走,鬼牽著飛跑?”覃瓶兒還在疑惑,滿鳥鳥嘿嘿一笑,“那不行。嫂子昨天做的扣肉還沒吃完哩!”

這等無賴,哪有其它話說?

回到家中吃過早飯,我開始著手準備進洞的用品。由於沒有經驗,我根本不知道要準備些什麽,隻好請父親幫忙。

父親說:“進洞三件寶,油燈、紅繩和砍刀,這三件東西缺一不可。油燈用於照亮,還可探測洞中的空氣;紅繩用於上下攀爬,還可以避邪;砍刀當然是用於防身。”我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忙問該如何準備這三件東西。父親不答話,到屋後找來幾根蔫巴幹的楠竹,從楠竹節疤那裏鋸成一節一節的竹筒,口徑有小碗粗細,長度大約在一尺五左右。父親又找來煤油灌進竹筒,用白布撚了幾根燈芯,用鋁鐵皮裹了,放到裝有煤油的竹筒裏,而竹筒開口一端,則用粘糯的觀音土密封住,隻露出燈芯。

父親做了十幾根這樣的竹燈,又找來幾塊棕樹皮,把棕絲一縷縷抽出來,搓成一根長度一百米左右,約小拇指粗細的棕繩,接著找來幾塊紅布捆在棕繩上。那棕絲本是暗紅色,綁了紅布才是真正的紅繩。至於砍刀就很好辦了,我們當地家家都有這個東西。裝砍刀的那個東西很特別,叫刀別子,它是在一塊半橢圓的木板上釘一根象門把手的方木,穿一根棕繩捆在腰上,砍刀不用時往刀別子裏一插,既方便又簡約。

覃瓶兒見我父親輕車熟路準備好這些東西,連連讚歎,說這些東西做得既精致又耐用。

滿鳥鳥在旁邊說:“鷹鷹,需不需準備些黑驢蹄子?”我很詫異,“你也看過《鬼吹燈》?——黑驢蹄子我們已經準備了啊!”心裏卻說,要黑驢蹄子幹什麽?我們又不是去挖墳掘墓!

“在哪裏?”滿鳥鳥左顧右盼,四處搜尋。我彎腰拍拍他的腿,戲謔地說:“這不是嗎?需要時,不用砍下來,直接往所謂的棕子嘴裏一塞就行了!”滿鳥鳥狠瞪我一眼,不再說話。

為了防範未然,我找來父親當年用來打野兔的竹弓竹箭。這東西雖然是用竹子做的,用來應付一般的危險還是綽綽有餘。

我托人從鎮上帶回幾支強力手電和幾對電池,把眼鏡也換成隱形眼鏡,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我突然想起覃瓶兒隨時要喝酒,可是用什麽裝酒好呢?嘀咕半天,我靈機一動,想到一件絕妙的東西……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一天就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滿鳥鳥、覃瓶兒三人一身精裝打扮,帶著準備好的用品,在約定的地方等寄爺。看到安樂洞在我們麵前張著大嘴,三個人既緊張又興奮。

那天天氣格外好,氤氳的霧氣在山穀中飄蕩。不知是哪家的娃娃把牛放在山穀中,清脆的牛鈴聲顯得格外悠揚;一輪紅日從天腳山背後升起,陽光照得山穀中那些掛滿露珠的雜樹熠熠生輝,那沁人心脾的一彎綠色濃得似乎要脹破山的皮膚溢到地上。

我見到這幅美景,心中的雜念一掃而空,豪氣頓生,對著那輪初升的太陽,脫口就是一首打油詩:“遠看象蛋黃,擱在山梁上,伸手去一拿,發覺上了當。”滿鳥鳥聽了哈哈大笑,扯開喉嚨,粗聲大氣唱了一首土家民歌:“妹娃兒住在吊腳樓喲喂,情哥哥我在樓下求嘿喲,哥哥你求我搞麽事呢嘛,哥哥想睡你上頭嘛喲嘿……”聽得覃瓶兒滿麵緋紅,掩嘴偷笑,俏臉映著紅紅的太陽,美奐絕倫。我瞧著覃瓶兒的臉,心意更加堅定,為了這美女一笑,為了去除她背上那幅綠毛圖,進安樂洞縱然九死一生,我也無怨無悔。

不久後寄爺背著一個柴背簍來了。柴背簍看樣子很重,用一塊黑布蓋著背簍口,不曉得裏麵裝的是些什麽東西。

四人收拾停當,順著那條雜草荊棘叢生,幾乎看不見的小路,爬到安樂洞的洞口。站在洞口再看“安樂洞”三個字,才發現那字特別巨大,每個字幾乎有一人多高,筆鋒犀利,結構嚴謹。字的筆劃裏,長著一些雜草和幾篼刺梨花,風一吹,雜草搖頭晃腦,刺梨紛紅色的花瓣漂漂灑灑撲到我們臉上,迎麵就是一團花香。

我站在那幾個平時熟視無睹的大字下麵仰頭看了好一陣,第一次產生疑問:這幾字古篆字到底是什麽人在什麽時候雕刻的呢?“安叔,這幾個字是誰在什麽時候刻在這裏的?”覃瓶兒果然也是同樣的心思。

“這個……我也不曉得,打我記事起,這幾個字就在這裏了。據很多老班子說,這幾個字在這裏很久了,誰都不知道究竟是哪個人在啥子時候刻的……”

我們唏噓一陣,繞過那塊石壁,站在洞口打量洞中的情形。洞口之後,是一個特別寬大的大廳,整個形狀就像一個斜放的茶殼,我們當前所在的位置,就像茶殼嘴;腳下邊是一段很長的斜坡,斜坡上長著一叢叢米把高的絲茅草,間雜著一蓬蓬矮小的水竹;一條被雜草覆蓋得隱隱約約的小路彎彎曲曲向下延伸到洞廳深處。再抬頭看洞頂,發現洞頂左邊開了個大天窗,明亮的陽光從天窗直射進來,形成一條五彩繽紛的光束,斜照在洞內;幾隻五彩斑斕的蝴蝶和蜻蜓從光束中飛過,帶起一團團飄飄渺渺的霧氣;洞頂懸掛著很多巨大的鍾乳石,一串一串岩漿水滴在地上,滴嗒有聲,聲音清脆而悠遠;斜坡上布滿像漏鬥一樣的泥坑,遠遠看去,就象軍事上用的沙盤;空氣濕漉漉的,很清新,不但沒有一般洞中那種陰晦氣息,反而飄蕩著若有若無的花香;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十分幽暗,極目遠眺,那些隱在深處的景致隻能大致看到輪廓。

“瓶兒,不要怕。有寄爺呢,他老人家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長,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都多……”我見覃瓶兒神色極不自然,趕緊安慰她。這話與其說是在安撫覃瓶兒,不如說在為自己打氣。

“這個地方叫喊雲窟!”寄爺說。

“為什麽叫喊雲窟?”覃瓶兒臉色稍稍恢複,好奇地問。

“那是因為,如果站在這個洞廳一喊,整個洞廳很快就會布滿白霧,而且還會聽到一陣陣馬蹄聲!”

“真的?”

“不信?你們試試!”

滿鳥鳥迫不及待站好姿勢,雙手攏在嘴上,對著洞廳大嚎一聲:“哦嗬!”聲音十分洪亮,打在石壁上又彈回來,嗡嗡亂響。滿鳥鳥的嚎叫聲剛落,“轟”的一聲,洞廳深處飛出來一大群岩老鼠(蝙蝠),吱吱亂叫,飛到我們附近的洞壁上倒掛著,紅色的眼睛閃著寒光,憤怒地盯著我們。

我們正在奇怪,突然發現一團團白霧緩緩從岩老鼠飛出來的地方湧出來,很快就布滿喊雲窟,填得喊雲窟白茫茫一片。幾隻岩老鼠在白霧中飛來飛去,扯得白霧飄忽不定,那束斜斜射進來的陽光顯得更加清晰耀眼。

“聽,是不是有馬蹄聲?”寄爺把手放在耳邊對我們說。

我們側耳一聽,立即呆若木雞。白霧不斷湧出來的同時,喊雲窟深處竟然真的傳來隱隱的“得得”聲。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匹駿馬在快速奔跑,馬蹄踏在青石上,清脆悅耳。

三個年青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被喊雲窟這個奇特的現象弄得瞠目結舌,心裏暗自發懵,這才剛進洞,就出現這麽古怪的事情,那洞內深處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奇詭絕譎的東西呢。

滿鳥鳥這個粗人意猶未盡,準備再嚎叫一聲,寄爺趕緊阻攔,“莫喊了,再喊這白霧不曉得啥子時候才散,對我們進洞造成麻煩!”滿鳥鳥聽了才閉上嘴巴,不再鬼哭狼嚎。

“寄爺,這到底是啷格回事?”我問寄爺。

“這事兒說起來並不神秘,我在書上看過,好像是因為洞內空曠,某些地方受到聲音的震動,引起空氣流動,帶得洞內的熱氣湧出來,遇到外麵的冷空氣,才產生白霧。而那馬蹄聲,可能是因為有水氹與外界聲音產生共鳴才出現的,隻是共鳴後產生的聲音恰好聽起來像馬蹄聲一樣。這樣的現象在很多山洞中都存在,沒啥子稀奇,隻是你們閱曆少,不知道而已。我父親很小的時候,跟著我佬伢到安樂洞深處去挑過硝泥,做過火藥,他說他也曾經喊過無數次,所以我才知道喊雲窟的來曆。”

“你父親他們在裏麵做過火藥?”我吃驚地問,不是說安樂洞裏很凶險詭異嗎?他們不要命了?

“是啊!不過,我父親說他那時還小,對洞內的情況已經基本沒有印象。不光是我父親進去過,你佬伢也跟著你曾祖進去過。你曾祖年青時還是一個主要勞動力呐!據說安樂洞中有一個地方就叫硝洞!”

“這個……我怎麽沒聽我爺爺說過?”為了讓覃瓶兒聽得明白,有她在場時我基本上都說普通話,盡管說得有些慌腔走板,但總比滿鳥鳥用普通話的調調說當地方言要強得多。

“估計他老人家有所顧慮吧。像你們這些毛頭小夥子,聽了這樣的事,哪有不試上一烙鐵,親自去打探一番的道理?要不然,滿鳥鳥也不會遇到撞邪那種事了。”

“安……安哥,你可要罩著我……”滿鳥鳥聽到“撞邪”二字,悚然變色。我也有些遲疑,看樣子,我們進洞絕不會“閑庭信步”,萬一真把小命丟在裏麵,豈不冤得慌?為了一塊夢中的令牌碑涉身犯險,死了都要被人笑掉門牙。

“你看你,前怕狼後怕虎的。都走到這裏了,難道你想打退堂鼓?”寄爺見我氣勢有所萎靡,早看出我的心思,不滿地看我一眼,語氣隱含著責備的意思。

“就是。安哥,我看這夥計也就是‘雞公屙屎頭一節硬’,昨天拍著胸口說得冠冕堂皇,說啥子‘要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現在做那……姓烏名龜的東西了吧?露出他本來的麵目來了吧?我說安哥也是,讓這樣一個腦滿腸肥的東西跟我們兩個去冒險,你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滿鳥鳥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氣得我暈頭轉向,恨不得拿鞋底針縫上他那張不饒人的大嘴。這不是刻意讓我在覃瓶兒麵前掉麵子嗎?再說,你這個鳥人怎麽倒打一耙?剛剛你還露出你那拉稀擺帶的鳥樣!

“行了,烏鴉莫笑豬毛黑。鷹鷹的擔心也有道理,畢竟我們進去後不曉得會遇到些啥子凶險。常言說,‘老不涉水,少不入洞’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我昨天晚上掐算了一下,我們今天進去,雖有凶險,但不至於把小命丟在裏麵。”寄爺見我和滿鳥鳥劍拔駑張,連忙做和事佬。

“安叔,您家還會掐算?”

“嗬嗬,曉得些吧!”

“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神算子,不但如此,恐怕還是覡術高手。”滿鳥鳥不遣餘力拍寄爺的馬屁。

“什麽是覡術?”覃瓶兒更好奇了。我正準備把寄爺昨晚說的有關覡術的情況轉述一遍,話到嘴邊卻留了個心眼,眼睛瞄著寄爺,不說話,希望從他那裏知道更多關於覡術的東西。我在心裏隱隱覺得,寄爺對覡術的了解遠不止他說的那樣“一知半解”。

寄爺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語氣平淡地說:“覡術和巫術差不多。有人曾經說過,巫文化是土家文化的載體,土家文化的精髓就是巫文化,這與土家族祖先所處的地理環境和人文氛圍有關,很多人對覡術或巫術的了解來源於經過藝術加工的史料,又沒有專門研究古巫術的論著,因此,他們對巫術或覡術帶有一定程度的誤解。其實,覡術或巫術都是我們的祖先在科學文化不發達的古代,產生的一種心靈依托,希望能通神靈,趨鬼辟邪,解救苦難,從而產生了一種對鬼神的崇拜心理。古老的覡師或巫師所使用的手段,確實在某些地方顯得很神秘,但不能簡單的把這些手段或方法歸結為迷信,因為,科學正在發展,時代正在前進,世上不能用科學解釋的事件還有很多。隨著人類曆史的發展,某些神秘的事情說不定哪一天就變得再普通不過了。我們能做的,就是親自去探究這些神秘事件的本質。”

我聽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寄爺這個隻有小學文化的農二哥居然說出這麽富有哲理的話來,比某些“專家”說的話耐聽多了,淺顯易懂,實事求是。而我,第一次對我們土家文化產生了濃厚興趣。

“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我邊走邊給你們說一些注意事項,小心行得萬年船,希望你們遇到不能理解的事情要莫驚慌,沉著點。”寄爺語重心長地說。

不能理解的事情?那不就是見到鬼嗎?這可夠滿鳥鳥喝一壺的,我除了怕蛇,其它的,根本不感冒。——蛇?這個字一躍出腦海,我周身就開始發冷,上下牙齒捉對兒廝殺,“寄爺,我們會不會在安樂洞遇到夢中那條巨蟒喲?”

寄爺一呆,“這個……我也說不準,隨遇而安吧!”隨遇而安?您家說得真是輕鬆!

“行噠,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要瞻前顧後了。你們看,喊雲窟的霧也散得差不多了,我們抓緊時間進去吧。鷹鷹,用你的手電照著那個黑洞洞的地方。”寄爺吩咐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