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寄爺胡子拉茬的嘴皮不斷翻動,感覺自以為是的腦子越來越不好使。我本以為隻要找到寄爺這個高人,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哪知寄爺不但未像庖丁解牛那樣解釋清楚一係列怪事的來龍去脈,反而一席話勾扯出“覡術”、“令牌碑”、“祖先”、“任務”這些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雖然我聽完寄爺的分析,也感覺所有事件之間似乎存在必然的聯係,但這些神秘莫測的東西怎麽也攻不破我的思想堡壘——尋找一件夢中出現的東西,符合客觀事實麽?

但是,覃瓶兒千裏迢迢找到我,想弄清她背上那幅綠毛圖的來曆,如果我就此放棄探索,應該很不厚道吧?而且也不符合我的性格。盡管她來找我的原因同樣讓人無法理解。

“我覺得安人分析得不錯,”沉默很久的文書老漢對我說,“這事兒你們兩個還非得去搞清楚不可,還非得把那塊令牌碑找到不可……”

“為什麽?”我苦笑著問。

“照說呢,一般的怪夢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但是你們倆做的夢涉及到我們土家族的祖先,這事兒……可就不簡單了,這肯定是祖先在天之靈的指示,當然,還有你爺爺的囑托。”

“如果……不去搞清楚,不去找那塊令牌碑又會怎樣?”我有些不耐煩。這老漢,一輩子就喜歡搞些神神道道的東西。

“這個……就說不準了。但是違背老祖宗的意願肯定不會有好下場。”文書老漢說這話時表情很嚴肅,眼光還向窗戶瞄了瞄。換在平時,我肯定會對他這套理論嗤之以鼻,但這兩天的遭遇弄得我心力憔悴,唯物的世界觀也有土崩瓦解的跡象。

“到哪裏去找那塊令牌碑呢?”沉吟半天,我懨懨問道。

“安樂洞。”寄爺奇怪地看我一眼,重重吐出三個字。

“……”寄爺這一眼,刺得我如芒刺在背,臉如火燒——覃瓶兒背上那幅綠毛圖中最醒目的不正是天腳山上的安樂洞麽?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當然也是最能隱藏秘密的地方。

說起安樂洞,滿鳥鳥的臉色就變了。文書老漢歎了口氣,說:“安樂洞裏麵很凶險很詭異,這個不用我多說,我家鳥鳥就曾經在裏麵撞過邪。但是不管怎樣,這是你倆的宿命,這是老祖宗的指示,絕不能違抗……”

“……”我再次語塞。

“鷹鷹!土家漢子是你這個樣兒?,遇到點事就拉稀擺帶(慫了)?——虧你還常常吹牛日白願為朋友兩肋插鐮刀呢。依我看,覃姑娘找你是個錯誤,小小一個安樂洞就嚇破你的狗膽了!還故人呢,故個撮箕……”寄爺徒然提高聲音對我說。

我被寄爺一激,想起覃瓶兒細膩白嫩的背上那幅綠毛圖,想起她在深夜的嚶嚶哭泣,想起清和大師的偈語,想起“土”字,我內心一熱,豪氣上來,操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幹杯中的酒,“媽那個巴子的,要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老子偏不信邪,去走一趟安樂洞玩玩。管它是摸著石頭過河還是命中注定,我非得把瓶兒背上的綠毛圖搞清楚不可……”至於那塊令牌碑,見鬼去吧!

“對!命中該吃卵,稱肉搭豬莖!——鷹鷹,我也陪你們去!”滿鳥鳥拍著我的肩膀大聲說道。我見滿鳥鳥那副要為我兩肋插鏟刀的神情,暗自詫異,“鳥鳥,你小時候不是在安樂洞裏吃過虧嗎?啷格,你不怕見到那白胡子老漢?——算了,你還是不去吧!”

“你說麽子屁話?……我和你,從來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嘛!”滿鳥鳥說這話時明顯色厲內荏。

“你真的……不怕?”

滿鳥鳥被我瞧得臉巴通紅,猛地站起來指著自已的腦袋問:“這是麽子?”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用意,“麽子?不就是一個豬腦殼嗎?”

他又指著自己的手說:“這又是麽子?”我更疑惑了,“不就是一雙豬腳腳嗎?”滿鳥鳥也不氣惱,指完手再指腿,“這呢?”

我心裏極度不耐煩,“夥計,你莫牛胯扯馬胯整些不著邊際的話行不?想說麽子直說!”滿鳥鳥在自己身上一拍,“你的回答都錯了,它們的名字隻有一個字!”

“啥字?”

“膽!”

崩潰!直接說“渾身是膽”不就得了嗎?

有了目標和方向,我的神情變得輕鬆些了,本想再問問寄爺有關安樂洞中的情形,隨之一想,問個鏟鏟,幹脆直殺“癩子”!(打麻將的人對這句話應該很熟悉,直達目標之意)

我父母本想阻攔我進安樂洞,卻被文書老漢一席話說得心上心下,又見有寄爺和滿鳥鳥相隨,才勉強同意,千叮萬囑我們要小心行事,遇到危險趕緊出來,切不可在洞裏逗留……我一一答應下來。

當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迷迷糊糊中,寄爺就已經起床了。原來,那晚上寄爺見夜已深,就在我家睡了,而滿鳥鳥則扶著文書老漢回了家。

打定主意要進安樂洞一趟,我和寄爺都睡得很安穩,覃瓶兒一夜也沒動靜。

我聽見寄爺起床,連忙爬起來想去看看覃瓶兒怎麽樣了,卻發現覃瓶兒還沒起床。想到覃瓶兒,我心裏惴惴不安,不知道她起床後得知臉上的狀況,會作什麽驚天動地的反應。

我和寄爺走到場壩邊,去看埋在石堆下的巨蛤。那巨蛤經過一夜大雨洗涮,渾身的汙血和髒物已經被衝得幹幹淨淨,隻剩醜陋的身體和被花兒掏出的內髒埋在石頭下。

寄爺叫我找來一推幹柴,他自己搬開石頭,用火鉗夾出那隻巨蛤放在柴堆上,點燃幹柴燒了起來。我捂著鼻子看那巨蛤,轉眼間就被燒成一堆黑炭。寄爺拿挖鋤到公路坎下挖了個坑,將那隻巨蛤深深地埋了。

“鷹鷹,你這麽早就起床了嗬——安叔早!”我們回到場壩,就看見覃瓶兒笑盈盈站在屋簷下,神情輕鬆,容光煥發。當我的目光停留在覃瓶兒臉上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這不還是那張白晰細嫩光滑如鏡吹彈得破的臉嗎?昨天晚上那些傷疤……哪裏去了?

我指著覃瓶兒的臉,結結巴巴地說:“你的臉……你的臉……!”

覃瓶兒摸著自己的臉,好奇地問:“我的臉怎麽啦?沒洗幹淨?”

我又轉頭看著寄爺,又結結巴巴地說:“她的臉……她的臉……!”

寄爺對我搖搖頭,神秘一笑,板起臉對我說:“鷹鷹,不要跟她說臉的事,這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讓她心裏緊張!——你的血很有市場哩!”我暗想,恐怕緊張的是您老人家吧?

覃瓶兒見我和寄爺的神色很古怪,走到我跟前,疑惑地說:“鷹鷹,我的臉到底怎麽啦?”我聽了寄爺的話,隻好尷尬一笑,對她說:“你的臉真漂亮!”覃瓶兒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嗔怪地看我一眼,說:“沒想到你這麽醜的一個人,居然有這麽甜的一張嘴……我的臉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弄得人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本來我聽到寄爺說我的血“很有市場”心裏就極度鬱悶,沒想到覃瓶兒又給我當頭一棒,說我“這麽醜”的一個人,我更是連死的心都有了,拍她的馬屁,還說沒做好思想準備,我真想吐泡口水把自己淹死算了!——不過,我的血真有如此好的功效?

覃瓶兒見我鬱悶至極,搖著我的手膀,笑著說:“鷹鷹,我開玩笑的嘛!莫生氣,生氣就更醜了!”我見她如此,隻好啞巴吃黃連。

花兒聽見動靜,也跑了過來。這夥計頭天晚上被怪蛤的舌頭掃去一塊黑毛,露出白森森的皮肉,後來被我父親灑上藥丸子麵麵,現在看上去灰不溜秋。

我和寄爺驚訝那怪蛤舌頭厲害的同時,又為花兒這副怪相忍不住好笑。花兒不明所以,看見覃瓶兒站在旁邊,就去她小腿上摩挲起來。

覃瓶兒沒看見犬蛤大戰,徒然看見花兒這副樣子,吃驚地說:“花兒怎麽啦?怎麽受傷了?”

“鷹鷹,我們趁早飯還沒熟,先到馬槽口去看看吧!”寄爺趕緊岔開話題。我心想,對啊,千萬不要讓覃瓶兒在花兒受傷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不然她打破沙鍋問(紋)到底,從而得知她俏臉昨晚上的情形,那可就不妙了。想到這裏,我對覃瓶兒說:“走,我們去馬槽口。”

“馬槽口是哪裏?我們去那裏看什麽?”覃瓶兒好奇地問。

“你昨天不是就想去看天腳山嗎?它就在馬槽口。”我對她說,“我和寄爺決定進安樂洞一趟,打算搞清楚你背上綠毛圖的秘密。”

“啊?你告訴……安叔了?”覃瓶兒大驚失色,“還有誰知道了?”

我尷尬一笑,說:“都知道了。事情是這樣的……”我把頭天晚上的事情輕描淡寫跟她說了一遍,同時把寄爺火燒她的臉的事兒也略去了。

覃瓶兒聽完咬著嘴唇,俏目在我臉上掃了幾遍,又瞥一眼寄爺,就不再追問,跟著我和寄爺向馬槽口走去。

馬槽口並不遠,幾分鍾之後我們到了。站在天腳山對麵,馬槽口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馬槽口估計是因為它的地理形狀而得名。這是一條上寬下窄的U形山穀,緊緊環繞著天腳山,而我們要進的安樂洞就在天腳山的中上部。

見到真實的天腳山,我驚歎覃瓶兒背上那幅綠毛圖竟然如此惟妙惟肖,忍不住拍拍覃瓶兒的背。覃瓶兒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緊抿著嘴,癡癡看著眼前的天腳山。我爺爺說過,因為天腳山高聳入雲,就象天長了一隻腳,故名“天腳山”。

“你們曉得不?”寄爺說,“關於天腳山還有一段傳奇哩!”

“嗯?什麽傳奇?”覃瓶兒收回目光,望著寄爺說。

“據說,土家族第一個土司王在建土司皇城時,請了一個漢人風水大師,為他尋找建皇城的風水寶地。那風水大師在武陵山中奔波好長時間,終於發現一條龍脈,於是順著這條龍脈一路追蹤下來,最後追到天腳山。他見此地環境幽雅,此山又名‘天腳’,正是一塊建皇城的風水寶地。可是等他一細看,卻連叫可惜,因為天腳山本象一匹奔跑的駿馬,卻被馬槽口生生攔住了去路。而且,天腳山是這匹駿馬的鼻子,卻被打穿了。自古以來,隻有牛穿鼻子,哪有馬穿鼻子的呢?還有,天腳山對麵,包括我們站的位置,是不是有七個象墳一樣的山包?這七個山包連成一條線,更加阻擋了駿馬的去勢。而天腳山上的安樂洞,你們看,它是不是象駿馬被子彈打了個孔?所以……你們想想,這匹駿馬是怎樣的一匹馬?”

“是一匹傷痕累累、力衰而竭,又被攔住去路的馬?”我說。

“正確!正是因為這匹駿馬到這裏已經奔跑不起來,因此天腳山周圍不但不是一塊風水寶地,反而是一塊窮凶極惡之地。所以,後來的土司皇城就建在唐崖河畔了。”

覃瓶兒手搭涼逢,“果然象匹困住的駿馬!那打穿的孔在哪?”

“這裏正對駿馬的鼻梁,需要換個位置才看得見。”我和寄爺帶覃瓶兒換了個位置,這個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看見那個對穿的岩孔。岩孔估計有五層樓高,底部寬度大概在五十米左右,從天腳山這邊看過去,可以清楚看見另一邊的情形。

“真是鬼斧神工啊!——對了,你媽媽怎麽在我枕頭邊放把斧頭呢,還有一個用竹筒做的裝著墨水的東西?”覃瓶兒看完那個對穿岩孔,瞪著眼睛疑惑地問我。

我聽她提到這個問題,不知如何回答,寄爺在旁邊說:“哦!這是我們這裏的習慣。有貴客從遠處來,第一個晚上都要在客人的枕邊放上一把斧頭,意思是祝願客人做起來事象‘虎頭’一樣。至於那個裝墨水的竹筒,是木匠用的墨鬥,意為‘莫鬥’,就是莫與人相鬥的意思。”我見寄爺一本正經,以為他又會說出什麽高深的含義來,哪曉得他純粹是在胡扯,目的是掩蓋他昨天晚上的“罪行”。我實在憋不住想笑,又怕覃瓶兒追問起昨晚的事,隻好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掩飾過去。

“哦!是這樣啊,你們這裏的習慣可真奇怪,客人枕邊放斧頭意思是祝客人做起事來象虎頭,但這並不好啊,因為‘虎頭’後麵跟的是‘蛇尾’啊!這不是諷刺客人做事有始無終嗎?墨鬥是‘莫鬥’,難道還有客人跟主人家打架的事?”覃瓶兒皺著眉頭,低頭喃喃自語。

我“噗”的一聲笑了起來,一口煙嗆到肺裏,我便劇烈咳嗽起來。我邊咳邊偷眼看寄爺,見他吧嗒吧嗒抽著草煙,表情尷尬,老臉泛紅,不看覃瓶兒也不看我。我暗暗好笑,心說,這就是您家東扯葫蘆西扯瓜的下場。

其實我已隱隱猜到寄爺要我媽在覃瓶兒枕邊放斧頭和墨鬥的意思。這兩件東西是我父親走夜路時從不離身的東西,據說可以鎮邪。我父親是木匠,年青時幫別人家打家俱,晚上回家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兩件東西帶在身上,第二天早上又帶去,從不嫌麻煩。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麽要這樣,父親沒說出什麽所以然來,隻說這是師父交待的。不過,我父親不知走了多少夜路,路過多少墳場,還真的從沒遇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不曉得是他運氣好還是斧頭和墨鬥真能鎮邪。

“走吧!我們到安樂洞洞口去看看!”寄爺對我和覃瓶兒說。

其實說是到洞口,根本不可能馬上就能到洞口。因為安樂洞在天腳山中部石壁上,雖然有條小路直通安樂洞,但因為多年沒人走了,那條小路幾乎已經看不見了。所以,我們隻能站在山腳下的公路上,仰頭去看那安樂洞。

安樂洞的洞口呈不規則的圓形,從下麵看,就象一張黑乎乎的大嘴在仰天呐喊。洞口有塊巨大的形如半扇門板的石壁,上麵刻著“安樂洞”這三個陰刻古篆字,這幾個字經過長年累月風雨侵蝕,筆劃已經很模糊,不過在近處還是能大體看清。

“沒錯,就是這裏!”覃瓶兒看見安樂洞近在眼前,顯得很激動。

寄爺看著安樂洞,若有所思。

“哈哈,我就曉得你們在這裏——噫?瓶兒,你的臉……?”滿鳥鳥火火風風跑來,盯著覃瓶兒的臉,滿臉疑惑。

“我的臉到底怎麽啦?”覃瓶兒的目光在我和滿鳥鳥臉上掃來掃去。

我一聽,要出事了。還沒來得及采取閃電行動,滿鳥鳥就繪聲繪色跟覃瓶兒講起昨晚的情形來。那語氣,那神情,誇張得令風雲變色,那口水,噴得“飛流直下三千尺”!

我哀歎一聲,默默計數,當我數到三時,覃瓶兒果然尖叫起來,聲音高亢激越,直透雲霄。叫聲未落,她急忙跑到一個水塘邊,看了看水中的影子,才抬起頭來長籲一口氣,拍拍胸口,“難怪我起床時見枕頭上有些東西,我還以為是枕頭不幹淨呢!鷹鷹……你這個騙子……”

我狠狠瞪滿鳥鳥一眼,暗罵他破潲缸一般的嘴,不愧是他父親文書老漢“脫的殼”。真是個豬腦殼,難道不曉得女人把臉蛋看得比命都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