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荷號了一會兒脈象,收回手去,低下頭道:“陛下這是天不假年,肉體衰老而已。”

半晌,榮安帝笑出了聲,猶如夜梟鳴啼:“你是說,朕的身子已經壞了,活不長了?”

孟荷又跪了下去,叩首道:“肉體凡胎,不外如是,便是淩霄道長同我,也一樣會到肉體崩壞,無藥可醫的那一日。”

“凡間的醫術隻能治到這一步,我們卻有別的法子,讓神智維係肉體,甚至讓神智超脫肉體存在。”

榮安帝擺擺手,孟荷感覺到伺候的宮人一一退出殿外。

殿中隻剩下她、淩霄同榮安帝三人。

“說得好啊。”驀地,榮安帝笑了起來,實打實伸手扶起了孟荷:“都說你在朕麵前,不需跪了。”

“也就隻有你們能同朕說真話了。”榮安帝靠回榻上,“朕能不知道朕自己是什麽問題麽,太醫院那群匹夫,一個個唯唯諾諾。”

孟荷心中懸著的那一口氣,猛地鬆了下去。

“我是看出來了,你一顆心都在蕭慎身上,所以我放心得很。”榮安帝一扯麵皮,似笑非笑,“畢竟隻有我活著,蕭慎才能活著。”

孟荷心驚於榮安帝在此刻戳破這個秘密,隻得低下頭去掩蓋神色:“陛下聖明。”

“正是,你們女的就該這樣,同誰成親了,夫君就該是你們的天,你們的命。”

孟荷手指一抽,忍住了。

“還是淩霄當年算得準啊。”榮安帝不知想到什麽,歎道:“你看,你的繡球就是砸到了蕭慎,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他好似對自己當年的那道旨意十分滿意,咯咯笑了起來。

“朝中吵著要換將,你放心,朕既然讓他去了九邊,便是信任於他的。”榮安帝安撫道。

孟荷心中卻是半分不信,因為有半道虎符,尚在榮安帝手中。

他隻是臨時下了個口諭,說九邊戰事一切以蕭慎為準。

若他存了事後發難的心思,完全可以從這半道虎符做文章,說蕭慎是罔顧皇命,自行行事。

可萬事卻急不得,如今榮安帝尚且還能支持蕭慎,隻能徐徐圖之。

她按下心中繁思,替榮安帝寫了方子,又與淩霄商量著同榮安帝施了針,待榮安帝睡下了,方才離開金鑾殿。

“沒想到,你有朝一日也會說出那樣神神叨叨的話來。”到了淩霄的奉先殿,他便陰陽怪氣開了口,“要是我師兄知道了,怕不得氣活回來。”

從前孟荷的外公最恨有人拿他們這樣的各種秘技裝神弄鬼,因此也同淩霄道不同不相為謀。

孟荷想到方才在榮安帝麵前那番話,並沒有駁斥淩霄,隻是苦笑道:“外公臨死前,便知道我一心要來京城,他說他管不了我了。”

孟荷想到老頭子那時候吹胡子瞪眼的樣子,隻覺得心下酸軟。

當年她母親去後,外公身子也不好了,他卻十分坦然,隻告訴孟荷不必傷心,生老病死乃是人間常事,她想要去做什麽,便自己去做,不用掛心於他。

孟荷卻欲言又止,老爺子是個人精,很快便猜了出來。

他對孟荷道:“我知道你娘去世前要你不要回京,安生待在姑蘇。”

他哼了一聲,接著道:“可她也不想想,我們家的孩子,是那麽容易管教的?”

“當年你外曾祖父讓我不要學這些‘奇技**巧’,恨不得將我腿打斷,我還是去學了;當年我讓你娘不要嫁給你爹,安心留在姑蘇,她也義無反顧嫁了。”

“我們家的人就是這樣,一身反骨,誰也管不住誰。”

“小荷啊,想做什麽,便去做吧。”

外公的這些話,最終給了她上京的決心。

她送走了他之後,便孤身一人,來了京城。

淩霄見她麵上懷念神色,歎了一聲道:“行吧,我知道師兄不會管你的。”

他好像低聲呢喃了一句什麽,孟荷沒聽清,問道:“什麽?”

淩霄卻換了神色,問道:“你找到蕭慎的解藥了,是嗎?”

孟荷不願說細節,隻點了點頭。

“結果他不讓你醫。”淩霄幸災樂禍道,“我快開始同情上你了。”

“我正要來同你說這件事。”孟荷道,“若他在九邊頂不住,朝中無人能領兵,北蠻人攻占京師,也是早晚的事。”

“你來勸我,要我幫你?”淩霄手指轉著一個機關構件,冷笑了一聲,“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幫你?”

“這天下人的死活,都與我無關,北蠻人來了,皇帝換了,我一樣能獲得如今的地位。”

“有意思嗎?”孟荷不解道,“就算一個個皇帝都是你手下的傀儡,可你又從誰身上獲得真心的陪伴與交流了嗎,我不明白。”

“真心?”淩霄不屑道,“我要這玩意兒做什麽?”

“是嗎?”孟荷卻道,“那你當年判出師門,是為了什麽?”

下一秒,淩霄身形鬼魅,已然到了她身前,五指如爪,就要扣上她的脖頸。

孟荷閃身避過,抽出鞭子便直朝他麵上而去。

淩霄伸手一欄,下一秒,孟荷五指並掌,就朝他腰上襲去。

他伸出手,一點孟荷麻筋,根根細針落在地上,針頭烏黑,泛著不詳的光。

他忽道:“停。”

孟荷卻一拉長鞭,“你鬆手,我就停。”

淩霄聞言鬆開手指,孟荷收回鞭子,卻還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淩霄拾起地上的毒針,端詳幾秒後道:“哈,你還真想毒死我?”

“不,我不想。”孟荷卻道,“我知道這點毒不死你,我打算將你毒個半殘,再將你救回來。”

“心狠手辣的女人。”淩霄丟開那毒針,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仿佛先前的不虞並未發生。

“坐下吧。”淩霄抿了口茶,心平氣和道:“你想要我做什麽?”

“穩住榮安帝。”孟荷道,“我要離京。”

“那你有求於人的態度可真‘好’。”淩霄嘲弄道。

“皇帝可以死,但是你不覺得,讓他死前知道這一切,知道蕭慎是誰,他做了什麽,更好不是嗎?”孟荷對他的嘲諷不以為意。

“心狠手辣的女人。”淩霄又重複了一遍,終於點了點頭:“我同意了。”

“多謝師叔。”孟荷起身離開。

身後的淩霄卻有兩道鼻血滴到他雪白的衣衫上,他一愣,伸手將桌上的茶水打翻在地:“你什麽時候下的?解藥呢?”

“你方才扔下的毒針就是。”孟荷頭也不回,選擇性忽略了淩霄的罵罵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