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詔獄,燭光熹微、森冷異常。
蕭慎讓獄卒將錢同冬帶到了一個密閉的房間,孟荷正在那裏等著他。
孟荷想同他單獨談談,可蕭慎一直肅然立在她身旁,沒有一點要出去的意思,她也就拋開了這一茬,在一張略顯破舊的桌子前坐下,給錢同冬斟了碗茶。
她隻是考慮著,一會兒可能要說很多話才這般做,可錢同冬顯然會錯了意,抱臂站在門邊,不肯上前:“你們給的東西,我可不敢喝。”
“就算我想殺你,我也不會選擇在詔獄把你毒死。”孟荷略感好笑地挑起一根眉毛,端起茶盞自己喝了一口,“罷了,你願意站在那兒便隨你。”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要做什麽?”錢同冬一點不掩蓋自己的不耐煩。
“你還真挺相信明珠公主會救你出去?”蕭慎在一旁拖長聲音插話道。
“公主同我情堅意篤,不是那般輕情重利的人!”這話激怒了錢同冬,他立馬反駁道。
蕭慎哂笑一聲,並不回應他。
孟荷開了口:“再情深義重,這可是形同叛國的大事了,你或許太高看你自己了。”
“叛國?”錢同冬反問著,上下掃視了孟荷一眼,“陛下連朝中有人私販鐵器的事都沒有深究,照樣給北蠻開了互市,一張京城布防圖,算得了什麽,用新的便是了。”
孟荷見他竟渾然不覺此事重大的樣子,一時愣住了:“那可是北蠻人,他們會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錢同冬的父親同樣死在了九年前與北蠻一戰中,為何他能如此不鹹不淡地討論這件事?
錢同冬一見她怔愣的表情,立馬明白了她在想什麽,他近乎有些嗤笑道:“蕭夫人,北境軍一事已經過去整整九年了。”
“九年又如何?便是過去九十年,這件事也不該被遺忘!”孟荷聲音不受控製地提高了些。
“夠了。”錢同冬眉目冷漠,“你真的覺得顧家在的時候,比現在好嗎?”
孟荷氣得捏住了茶盞,指尖因為用力,白得都有些透明,另一隻手從旁身來,握在她手上,緩緩泄去她的力道。
孟荷無聲吐了口氣,冷靜下來道:“你什麽意思?”
錢同冬也見了蕭慎的動作,他微微偏過頭去,盯著那不停躍動的燭火,冷笑了一聲:“顧家領北境軍時,九邊幾乎年年戰亂,民不聊生,顧家絲毫不顧邊境百姓死活,隻顧著用戰功增添自家聲威。”
“就連曾經的邊境互市,都因他顧家的私人恩怨,而被叫停,你知道當年互市停了以後,斷了多少人的活路嗎?”
“當年顧少將軍是因為保護互市上的百姓才犧牲的。”孟荷幾乎被他這番顛倒黑白的言論氣得眼眶通紅,“若不是北蠻人背信棄義偷襲互市,顧將軍怎麽會叫停!”
“你信這些就好。”錢同冬語氣嘲諷,“畢竟你們孟家、他們顧家,都是靠著邊境戰功起家,高高在上,何曾在乎過百姓的死活?”
“明珠公主在乎百姓死活嗎?”孟荷已經懶得同他爭辯,冷冷問道,“一旦北蠻得了京城布防圖,若趁機率軍南下,江河塗炭,你們考慮過這些嗎?”
錢同冬下意識地回避了她後一個問題,隻堅定道:“公主從小在民間長大,體貼民生多艱,她比你這種從小靠家族供養的人,知道的多得多!”
“九邊百姓的苦難,也是明珠公主告訴你的吧。”
聽聞孟荷輕聲卻又篤定的話語,錢同冬正想點頭,卻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猛地抬眼對上了孟荷的眼睛。
燭火在她的瞳孔中搖曳,幾乎有些惑人之意,卻又有著黑夜萬頃的魄力。
“你胡說什麽?!”錢同冬色厲內荏道,一時忘了掩蓋自己的震驚。
“明珠公主曾在宣府長大,她沒跟你說過嗎?”孟荷輕輕歪了歪頭,一臉疑惑地問他,“既然她同你說了這麽多民間的苦難,沒道理沒說過這件事啊。”
“或許是,她同你說過的,比你能說出口的,還要多?”孟荷冷冷道,“比如,她便是曾經給北蠻人帶路圍了北境軍的人。”
“她便是,害死你父親的罪魁禍首。”
“閉嘴,閉嘴!”錢同冬猛地向桌子這邊衝過來,雙目赤紅,他隻有一個想法,他要讓這個該死的女人閉嘴。
沒等靠近孟荷,一道無形的牆就將他隔開,並狠狠將他推回了門邊。
蕭慎狠狠一甩袖子:“摔清醒了嗎?”
錢同冬順著門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身體疼痛而痛苦,還是因為孟荷戳中了他最想隱瞞的真相。
“看起來你是知道的。”孟荷睨著靠在門板上的錢同冬,冷冷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今日你我,確實沒什麽好說的了。”
說著,她起身便要走,錢同冬卻聲音沙啞道:“你懂什麽,孟荷。”
他往地上吐了口血水,扶著門板站了起來:“顧家擁兵自重,禍及朝綱,陛下用計鏟除他們,實際上是為我朝解決了一大憂患。”
“用計?”孟荷敏銳地捉住了這個字眼,她盯著錢同冬的表情許久,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不是因為明珠給你洗腦,你才認為顧家是禍害的,你從很久之前便這麽覺得了。”
她雖是猜測,卻無比篤定:“當年除了有明珠出賣,皇帝作壁上觀外,北境軍中還有皇帝的內應,就是你父親,是不是?”
“是。”事到如今,錢同冬大大方方認了下來,反正死無對證,“陛下承諾他,若是他能成功,京城守備的位置,他會從你父親那裏拿過來,交給他。”
孟荷點點頭,知道當年有這麽多人都曾費盡心機絞殺顧家和孟家,她卻詭異地沒有那麽生氣了。
爛透了,她淡淡地想,他們已經爛到根子裏了。
見她不如自己想象中生氣,錢同冬報複般的快感消失了一半,他死死盯著孟荷將要離去的背影。
孟荷剛要出門的腳步頓住,轉過身來,在錢同冬自得的眼神中,撂下一句話:“就算你父親活著回來,也不可能從我父親手中拿過京城守備的,你可以不用每天都拿這個夢來安慰你自己了。”
“因為他就算活著,也會被榮安帝派人殺了的。”
“當年他就這般行事,你如今為何會覺得自己幸運呢。”
說完,孟荷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