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慎的咳疾越發嚴重了。
回京途中,孟荷大半時間花在調理他的身體上。
不知是在東萊留下的箭傷難愈,還是他身體中殘留的餘毒未清,亦或是寧遠城外的風沙侵襲。
他有時咳起來,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精神卻詭異地踔厲。
自從見了朵顏衛首領也木之後,孟荷總有一種感覺。
某種類似生命力的東西,正逐漸從他的身上流失,而另一種無法形容的東西代替它,充盈了他的身體。
“我們還有幾天到京城?”蕭慎枕在她的腿上,閉目小憩,聲音微啞。
“四天。”方才他睡著的時候,孟荷剛問了駕車的錦衣衛。
“來得及趕在北蠻使團之前回京的。”他剛動了動雙唇,孟荷便知他想問什麽。
他們剛從朵顏衛棲息的綠洲跨越沙漠回到寧遠城時,便收到了北蠻使團要進京朝貢的消息。
朝廷的批準回複,異常的快速,他們方從寧遠城出發時,便聽聞北蠻使團已動身了。
因著這個,即使蕭慎身體不適,他們也沒有一天在途中歇息。
孟荷手指放在他的頭頂,輕輕在穴位上按摩。
縱然蕭慎不說,她也能猜到沙漠中,也木告訴了他什麽。
她給了他獨自消化的時間。
孟荷盯著他沒有血色的嘴唇,開口道:“回京之後,你要怎麽做?”
蕭慎偏頭,靠在她柔軟的小腹上,喉結輕動,許久才沙啞道:“做亂臣賊子。”
孟荷知道顧家的家訓是什麽。
百姓為重君為輕。
但這不代表顧家縱容他們的後人,輕易顛覆君王。
做亂臣賊子,要埋葬一個王朝,還要千千萬萬人為它陪葬。
孟荷卻並不覺得訝異,她隻是點了點頭:“好。”
“我父兄死後,母親帶我回京中治喪,我曾經收到過不知是誰送來的一封血書。”
孟荷抽回手指,從自己脖頸上扯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金鎖。
她手指一按,金鎖彈開,裏麵有一張小心疊好的布片。
“這是我給兄長繡的帕子的殘片,是十四歲我繡好的第一張帕子,他一直帶在身上,很是珍惜。”
“上麵隻有一個字,跑。”
“母親帶著我,馬不停蹄地跑回了姑蘇,她臨走前叮囑我,要我永遠不要回京城來。”
“你和清河王妃也不希望我回京城來。”
“可我不知道我兄長是在什麽心情下,沾著自己的血,顫抖著在手帕上給我留下這最後一個字,所以我要回京來,讓始作俑者親身嚐一嚐這種滋味,再親口告訴我。”
“血債,要血償。”
“我要皇帝死,我和你,是一樣的。”孟荷握著蕭慎的手,將那塊殘片一同緊緊攥在手中。
四天轉瞬即逝,京城近在眼前。
蕭慎的咳疾終於好了許多,雖然麵色依然慘白,說話卻已不怎麽受影響。
榮安帝召見了他一次,走時,王智追了出來,衝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蕭慎笑了,作揖謝過。
販鐵一事,榮安帝不再追究,他也不會再追究了。
北蠻使團進了京,鴻臚寺和禮部忙得腳不沾地。
北蠻使團要在京中足足待夠三月,四月來,七月走,還順道能給榮安帝過個生辰。
榮安帝招待北蠻使團的宴席,孟荷也沒去,畢竟京中都在傳,蕭大人從鵬城帶走了一個女子,帶著她尋遍九邊,親密非常。
體弱多病的“蕭夫人”聽聞這樣的消息,身體自然是好不了的,又拖拖拉拉纏綿病榻一月有餘,到了榮安帝千秋宴這一天,才終於出現在眾人麵前。
蕭慎照例坐在清河王下首,清河王妃也難得出席了壽宴,自然也同孟荷坐在一起。
崇盛長公主姍姍來遲,路過她們倆身邊時,不輕不重地笑了兩聲:“都是在府中守活寡的,坐在一處說說話,也難得能寬心。”
她這話說得難聽,就連上首的榮安帝都一時變了臉色,卻聽崇盛又笑道:“我也是個守活寡的,若是蕭夫人有空閑,不妨也可以來找找我。”
她這話一出,榮安帝麵色再難看,又自個將話憋了回去。
好在是皇親國戚和天子近臣之間說的話,到底沒傳到下首的百官那裏去,明珠公主眉眼含笑,正準備做文章,榮安帝卻咳了一聲,提高聲音道:“今日北蠻使臣同朕說,想要特別給朕送上個賀禮,朕有些興趣,托爾紮,你說吧。”
托爾紮是北蠻王阿拉坦的小舅子,深得阿拉坦信任,他站起來,胡子一翹一翹道:“皇帝陛下,在我們北蠻,生辰被認為是一個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要向上天感謝。”
說著,他瞧了瞧榮安帝的臉色,接著道:“但是我知道,在中原,皇帝陛下就是天的化身,天如何感謝天呢,隻有我們這些臣民代替才可以。”
說著,幾個北蠻漢子抬著個一人高的雕塑上前來,托爾紮掀開了蓋著雕塑的布,金光璀璨,差點沒晃花眾臣的眼睛。
“因此我們舉全族之力,給陛下塑了純金的雕像,進獻給陛下。”
孟荷是不知道一個人活著的時候被塑個金身有什麽可高興的,亦或者榮安帝被托爾紮那番“皇帝就是天”的言論逗開心了,總之她隻見榮安帝笑得見牙不見眼,直點頭道:“好好,你們有心了,看來對我朝文化,學習得很到位啊。”
托爾紮笑著行禮,榮安帝又問道:“朕很開心,你們想要什麽賞賜啊?”
托爾紮的眼神朝上首看來,孟荷抬頭,正與他對視。
“臣此番前來,是來求陛下給臣賜婚的。”
“臣聽聞,寧安侯的女兒如今在京中,臣與寧安侯也曾是老熟人了,臣想向陛下請旨,為我們二人賜婚。”
孟荷扯了扯唇。
老熟人?戰場上的分外眼紅的老熟人吧。
這個托爾紮她知道,曾是北蠻某個小部落的王子,姐姐嫁給了阿拉坦,他的部落因為騷擾邊城,曾被還在駐守邊疆的她父親清剿過。
榮安帝看了看蕭慎與她,見二人皆不說話,便故作為難道:“托爾紮啊,你這消息實在滯後了些,寧安侯的女兒,如今已經嫁作他人婦啦。”
“臣知道,可臣也聽聞,她的夫君不喜歡她,我們北蠻並不嫌棄和離二嫁的姑娘,既然她在京中過得不幸福,不如將她嫁給我吧。”
蕭慎眸中厲色一閃,手背青筋直跳,剛要起身,他身旁的孟荷卻嫋嫋娜娜站起身來:“使臣口口聲聲說想娶我,怎麽不問問我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