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鮮血淋漓的傷口,她從前也見過不少,可如蕭慎這般的慘狀,也是頭一次見。

這個人到底經曆過什麽。

不待孟荷多想,蕭慎囈語再次傳來。

她手指所觸之處寒意彌漫。

不能再猶豫了。

孟荷將蕭慎外袍褪下,自己也鑽進他懷中,將衣裳裹在兩人身上。

她伸手在他幾處大穴不停按壓,讓他血液真氣在周身加速流轉。

這般持續了一兩刻鍾,她額頭已經稍稍冒了汗,蕭慎的麵色雖然還是慘白,可身體終於不再打寒戰。

孟荷終於鬆了口氣。

更深露重,她提心吊膽了一天兩夜,終於再撐不住,在和煦的暖意中閉上了雙眼。

蕭慎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被裹挾在數不清的屍首中,被暴雨衝到下遊的河流。

冷雨如冰,河水如刃,一點一點切割他的身體,他凍到麻木,早已感受不到身上傷口的痛意。

這樣也好,和他的同袍們一同歸於天地,也好。

他跟著流水浮沉,卻突然被什麽東西掛住了。

是他之前捆在背上,帶著一起逃命的兄弟。

他斷了一條腿,一直與他說,讓他放下他,自己走。

他不肯。

最後他體力不支摔在泥濘中時,才發現背上的人早已經身中數箭,沒了氣息。

然後他們便被山洪帶走。

直到此時,屍身的刀帶掛住了河邊一棵枯木,也止住了他的去勢。

“停下吧。”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對他說。

“兄弟,活下去。”

他艱難地順著他的屍身,一點一點,爬到岸上。

可是太冷了,他躺在冰冷的岸邊,望著暗沉的天空。

他太冷了。

滿天英靈注視著他,一道陽光破開鉛灰色烏雲,落在他的身上。

蕭慎猛地睜開眼。

撲在頸邊的呼吸讓他寒毛倒豎,掌中蓄力就要拍出。

看清懷中人的瞬間,他硬生生將真氣收了回去。

喉嚨一癢,血腥氣彌漫上來,他不動聲色地咽了下去。

這一番動作,便是睡神都要驚醒,孟荷睜開眼睛,對上蕭慎清明的雙眸時,尚顯睡意朦朧。

好在她也很快清醒過來,翻身從他懷中坐起:“你沒事吧?”

“好多了。”唇齒間尚餘腥甜,蕭慎緩緩道,“你幫我將箭頭取出來了?”

“嗯。”孟荷將自己外衣拾起,邊穿邊道,“箭頭上可能帶了些毒,你昨夜發熱了,我想著還是將它取了為好,萬幸,血很快就止住了。”

蕭慎神色莫名,隻看著她的背影,手指輕輕在自己的脖頸上摩挲。

孟荷收拾妥當,將昨日蕭慎摘回來的幾株草藥拿在手中,打算到水源處清洗:“今日再將這藥服了,清火祛毒。”

雖然昨晚是她抱著他入眠的,今早起來不知怎的變成了她在他懷中,有些讓她尷尬,可孟荷在心中已做好將他單純當個病人的準備,並不怎麽忸怩。

更何況蕭慎看著呆愣愣的,想必腦子也不怎麽清明,自然也不會計較這些。

“你今日好好休息。”

說著,她將要走,蕭慎卻一攏衣襟,也跟了上來,“我跟你同去。”

孟荷剛要阻止,蕭慎卻低聲道:“你昨夜應該看見我身上......”

“這點小傷,真的沒事。”

孟荷拗不過他,也不想表現出自己知曉他身體的秘密,歎息道:“走吧,小心些。”

蕭慎陪著他洗淨了藥草,又幫她重新生好了火,看著洞口一窩鳥毛,眉梢一挑,稍有些驚訝:“你捉的?”

“是。”孟荷示意他看一旁的小弩,“還好帶了這個,不然你我要在這懸崖上熬成人幹。”

她有意緩和氣氛,蕭慎也配合著笑了笑,“不會的,樹皮草根,乃至於蟲蟻,都可以吃。”

“你為何對這些如此熟悉?”孟荷稍稍起了些探知的心思。

她隻知道蕭慎無父無母,可他家在何方,自幼如何長大,她一概不知。

“我從小便四處流浪,一個小乞兒若不知道這些,早餓死八百回了。”蕭慎也半開玩笑道。

一個小乞兒,能學得那樣的秘術?

孟荷也笑了一聲,並不十分將此話放在心上。

他敢向她交心,她也未必敢聽。

蕭慎身體素質強悍,今日已不見任何病弱之意,直誇她醫術好,還興致勃勃打算教她如何獵鳥。

多一技傍身總是不錯,孟荷也跟著他學起來,天黑之前,果然比昨夜多了兩隻獵物。

見她抽刀準備去毛,蕭慎湊過來,從她手中接過短刀:“我來吧,也不知昨夜你是怎麽咽下去的。”

孟荷讓在一邊,看他嫻熟地處理獵物,架在火上烤。

“這種鳥兒,隻在懸崖高處築巢,平時難得一見。”蕭慎邊轉著棍子,邊對孟荷道,“若不是困在此處,恐怕難有口福,隻是可惜,若有椒鹽,美味加倍。”

“那我們這‘因禍得福’,也損失太大了。”孟荷道,“聽那日水匪的意思,怕是衝著皇帝去的。”

天地間唯有二人,孟荷也懶得再對榮安帝敬稱,蕭慎聞言也不奇怪,接著她的話道:“出了這個峽穀,再走一天的水路,就要臨近東萊。”

“聽聞東萊近海的水匪,與內陸不同,常與倭寇勾結,魚肉鄉裏。”

“尋常水匪不敢動手,這群倭寇可就不同了。”

孟荷已明其意。

東萊沿海一帶的倭寇猖獗,且他們並不是單獨活動,而是與倭國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說是披著水匪皮的散裝海軍也不為過。

榮安帝若死在這裏,梁朝勢必大亂,對與梁朝臨近的倭國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這些事,陛下知道嗎?”孟荷問道。

若榮安帝知道東萊沿海是這麽個險境,還要當這送上門的肥肉,實在令人不解了。

“若一個村子三百餘人被倭寇屠了,鄉長報給縣令說,死了一百人,縣令報給郡守說,死了五十人,郡守報給巡撫說,死了二十人。”

“到了京城,就會變成,某某縣成功抵抗倭寇入侵,剿敵多少人。”

“畢竟,百姓們生生死死,野火不盡,倭寇還能將沿海萬萬村落都屠幹淨不成?又有誰會在意消失的那幾個呢?”

蕭慎話說得狠厲,孟荷卻讀出了一絲悲慨。

她問道:“那這次,你要告訴皇帝嗎?”

蕭慎搖搖頭,殘忍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