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級別的不夠官員,都不能“有幸”進來這兒。
多少腥風血雨從這裏泄出,呼吸之間,好似都能嗅到怨魂的味道。
一間囚室內,燈火如豆,僅能照亮一張滿是憔悴的臉,和他對麵麒麟服的衣角。
“寧為忠。”蕭慎聲音從上首傳來,他坐在高高的圈椅上,俯視著他對麵的人,“有什麽想說的嗎?”
寧為忠靠坐在一堆枯草上閉目不語,白色囚衣尚且還算整潔。
孟荷站在蕭慎背後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打量著寧為忠。
他應是不惑之年,鬢邊卻爬滿了白發,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得多,滿臉淒苦。
“指揮使大人請回吧。”相顧無言許久,寧為忠隻有一句話,“既然當年我未能為恩師開口,如今,我也不會為自己求情。”
“寧大人,既然你還稱林相為恩師。”蕭慎拖長了聲音,“那想必還記得林相當年說過的話。”
“將沉之船,不必顧慮,保全自身。”蕭慎一字一頓,像是要刻進寧為忠骨子裏。
“豎子!”寧為忠突然雙眼大睜,怒斥道:“你竟然敢提林相!你!”
寧為忠氣得胸口劇烈起伏,讀書人的嘴裏卻吐不出什麽髒字。
“寧大人,一以貫之啊。”蕭慎道,“既然已經活了三年,又何必反悔,突然想去與死人作伴呢。”
寧為忠還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孟荷側耳聽了一會兒,覺出不對來。
寧為忠看上去不像受了刑的樣子,蕭慎想必也不會下死手折騰他,為何聽起來,他竟像是受了不清的內傷?
她伸手輕輕扯了一下蕭慎。
蕭慎沒做聲,待寧為忠的喘息聲漸漸平複之後,他才道:“死是很輕鬆的,活下去才最為艱難,寧大人,後悔了?”
寧為忠本蜷縮身體平複自己的氣息,聞言卻猛地抬頭,死死瞪著蕭慎,卻未像剛才一般怒罵出聲。
蕭慎沒理他,起身離開了囚室。
孟荷落後他半步,將要出囚室時,聽見背後傳來幾不可聞如歎息一般的話語:“悔了,悔了啊!”
她腳步一頓,隨即隔著蕭慎出了詔獄。
獄外是深夜,蕭慎領著她回了家。
匆匆來,匆匆走,孟荷卻不像初聞這件事那般,有許多話想說。
她回想著寧為忠的樣子,隻憋出了一句話:“他傷得不輕。”
“這案子,曾交到過李相的人手裏。”蕭慎解釋道,“傷重,但不至於立馬死。”
他提到這個字,很是輕描淡寫的神態。
孟荷卻像被打開了話匣子:“他想死,他後悔了是不是?”
蕭慎點點頭:“林相覺得他是能為百姓做實事的人,臨死前囑托他,以大局為重。”
孟荷歎了一聲:“但是如今他撐不下去了。”
這三年未能救下恩師的悔意、和必須忍耐聽命於榮安帝的怒意,一點點蠶食著他當年應誓的決心。
他終於撐不下去了,惟願一死以求解脫。
許久,孟荷點了點頭:“我幫你。”
她在書房熬了一夜,蕭慎也陪她熬了一夜。
仿冒筆跡重要,如何使信像經過經年風霜的樣子,也很重要。
蕭慎看著她一點一點給紙張刷上特製藥水,一邊道:“你是一點不藏私,就不怕我偷師嗎?”
“偷吧。”沉重往事暫且埋在昨夜,日出高升,在做的事也即將大功告成,孟荷隻想說些閑聊的話,“若你能偷去,正好不用再來求我。”
蕭慎笑了笑,另尋了話語:“昨夜你所言,你還懂醫術?”
“我外祖父不愛四書五經,隻愛鑽研些別人認為的旁門左道,也曾學過醫術,耳濡目染,我也略通一些。”說著,她看了一眼蕭慎,一本正經道:“比如大人,氣血兩虛,需要好好補補。”
蕭慎不介意地一笑:“老毛病,不礙事的。”
孟荷也有些奇怪,蕭慎這樣的武人,按理來說應該氣血充足才是,否則自身氣勁從何而來,可蕭慎卻總是一副血氣不足的樣子。
隻可惜貿然診脈會引起他人不適,否則她定要好好看一看才是。
“好了。”孟荷小心地將那張紙折成信的樣子,又反複確認了一些細節,這才將它交到蕭慎的手上。
“隻有這個,沒有口供,陛下會信嗎?”她有些擔心。
“陛下不願再見寧為忠,那口供一事自然好辦。”蕭慎捏著那封信,神色複雜,“更何況,陛下就是要這個東西而已。”
“若陛下真赦了寧為忠,你打算怎麽辦?”孟荷道。
“將養一段時間,送他離京。”蕭慎道,“不必擔心。”
孟荷點點頭,再沒多問了,一宿沒睡,她也有些疲倦。
“回去休息吧,這幾日我會忙些,再過幾日,應該會好一點。”蕭慎看她眼底烏青,勸道:“去睡一覺。”
剩下的事,確實隻能交給蕭慎去辦,孟荷便與他告別,回屋去了。
那日神思困倦,她始終覺得有什麽該問蕭慎的事,她沒有問出口,可一連十數日,她都未曾見到他,便也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再見麵時,京中已然又炸了鍋。
榮安帝下了聖訓,在各坊各市粘貼,昭告林家逆賊指使下官大肆斂財,貪汙受賄的罪孽。
“寧為忠”的那封信,赫然是最重要的證據之一,被臨摹在了聖訓之上,廣天下而告之。
孟荷偶爾出府,看見了那明黃的聖旨,她強迫自己忍著反胃認認真真讀了一遍,被榮安帝那透出紙背的恨意和惡毒,驚了一驚。
林家到底做了什麽,讓他厭惡至此?三年之後也要拉人出來鞭屍。
而明珠公主和李相,又在林家一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孟荷擰眉,她一定要磨一磨蕭慎,讓他告訴她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榮安帝的聖旨傳得滿城都是,孟荷擔心清河王妃瞧見了又傷心,打算去看她。
可她也算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到了清河王府門口,她卻又有些躑躅。
正緩緩繞著圈子,清河王府的大門卻打開了,一中年男子闊步行出,一眼撞見她在門口。
“蕭夫人,拉磨呢?”清河王哈哈大笑道,“找內子?快進去吧。”
清河王向來是這般豪爽性子,與誰都談得來,唯有和自家王妃關係不好,隻維持著表麵和平,是人盡皆知的事。
孟荷尷尬一笑:“見過清河王,我這就進去。”
清河王妃的院子在王府最偏僻的地方,孟荷七彎八繞,才進了院門。
佛堂大開,清河王妃正在禮佛,孟荷站在遠處,不去打擾。
“來了?”清河王妃禮佛完,回頭向她招手,“怎的不過來。”
孟荷誠心誠意道:“做了錯事,不敢過來。”
清河王妃卻輕輕搖頭:“你說寧為忠那件事?我不怪你。”
“林姨怎的知道?”孟荷有些驚訝,清河王妃向來是不問世事的。
“蕭慎來找過我,說都是他的錯,叫我不要怪你。”清河王妃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