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們一行人回到宣府,已是五日之後。

許是皇帝要駕臨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宣府,整個宣府欣欣向榮,頗有幾分戰前的風采了。

孟荷自然還是回了傷兵營。

傷兵營的傷兵們,都已經回了各自的行伍中,傷兵營也不能再叫傷兵營,該叫回將軍府了。

將軍府內沒了先前人擠人的模樣,那些環繞不去的血腥酸腐氣息,也已經消失無蹤。

秦大夫登門來見孟荷:“孟大夫,如今戰事已了,我也該回營中去了。”

孟荷真心實意地謝過秦大夫,若不是他冒著危險到龍驤助她,她可能很難熬得過去。

兩人又聊了許久傷兵的事,臨別時,秦大夫看了看孟荷,終於還是道:“孟大夫,你在宣府同龍驤做的種種,我定會如實上報陛下,記你首功的。”

孟荷忙道:“孟荷未敢居功。”

秦大夫搖了搖頭:“我知你不在乎這些,可是你既然做了,世人同朝廷,便該承認你的功績。”

他想到什麽似的,又低聲道:“我既然活著,便不能讓當年那位無名女將軍的事,再一次重演。”

孟荷聞言一愣,想到她初次與秦大夫交流的那天傍晚,推拒的話,終於還是沒說出口,隻低頭道:“多謝秦大夫。”

秦大夫像看自家小輩似的,慈愛地看了她一眼,離開了。

孟荷回了後院,同正在下棋的蕭慎說了方才秦大夫的一席話。

“他說得不錯。”蕭慎肯定道,“他是軍醫隊中實打實皇帝任命的醫官,由他上報自然是最好。”

他想了想,複又添上一句:“就算他不上報皇帝,我也要在折子中提起這事的。”

“胡鬧。”孟荷好氣又好笑,“你我的關係人盡皆知,你在折子中說這個,恐怕下一秒言官彈劾你的折子,便要雪花一樣飛上皇帝的禦案了。”

“彈便彈吧,他們這群人,日日彈這個彈那個,真該去彈棉花,說不定還能發家致富。”蕭慎拖長聲音抱怨道,“做佞臣要被彈,做將軍也要被彈,沒有個盡頭。”

“便是做了皇帝,也是要被彈的。”孟荷脫口而出,下一秒想到什麽,神色微微一動,扯開了話題,“你說皇帝此次禦駕親征,會帶些什麽人來?”

蕭慎指了指桌邊亂七八糟的一堆折子,數道:“宮女太監百人,隨侍官員三十人...”

“誰問你這個了。”孟荷輕輕推了他一把,“士兵呢?”

“我看看。”蕭慎扒拉了一下文書,念道:“京營、禦林軍,差不多一萬人。”

“一萬人?”孟荷皺了皺眉,“禦林軍?”

京營也就算了,禦林軍那邊,可多是享家族蔭蔽進去的少爺兵。

她扯了扯唇,冷冷笑道:“皇帝來摘桃子便算了,連他手下那群人也要雨露均沾地來爭功嗎。”

她並不是單純替蕭慎不滿,更多的則是替邊疆戰士們心寒。

皇帝隻帶了一萬人來,剩餘禦駕親征的士兵,必然要從宣府各營中挑選。

這些普通士兵們,在宣府守城戰中已經拚盡全力,如今卻還要上戰場廝殺,隻為他人的戰功做嫁衣裳。

破了北蠻王庭,多大的功勞,還會有多少人去記得、去歌頌他們在宣府守城戰中的浴血廝殺。

“我會想法子的。”蕭慎輕聲道。

孟荷心知抱怨也是無用,她隻能盡心盡力,更多一分地保證戰場上士兵們的安全。

她坐到蕭慎旁邊,又開始研磨藥粉,金瘡藥、止血藥,她都得替他們多備上一些。

許是心急即將到手的戰功威名,榮安帝的禦駕來的比孟荷想的還快些。

他們回到宣府不過十日,便有人提前到宣府宣旨,榮安帝禦駕將臨。

蕭慎領著一群人在城外迎接。

禦駕隊伍浩浩****,旌旗蔽日,榮安帝也一反常態地不在龍輦中休息,而是騎在一匹威風凜凜的棕色駿馬之上。

榮安帝行到近前,蕭慎帶著伸手數千將士齊齊下跪迎接,鐵甲錚錚作響。

待“萬歲”山呼了幾次之後,榮安帝才居高臨下,緩緩開口:“平身吧。”

孟荷手指關節被自己掐得泛白。

對著功勳之師,榮安帝不說下馬攙扶,便是平身都比平日裏說得晚一些,又是一貫磋磨人的招數。

陸行周成二人也麵色有些不好,卻還是低頭掩了過去。

蕭慎倒是一貫的麵不改色,衝榮安帝拱手道:“末將恭迎陛下。”

“好了。”眾目睽睽之下,榮安帝也曉得不能動搖軍心,不可對主帥蕭慎說出什麽苛責的話來,便哼了一聲:“蕭將軍守城有功了。”

孟荷幾乎能聽見身邊士兵們咬牙的聲音。

誅殺阿拉坦,滅了北蠻大軍的功勞,到了皇帝嘴裏,便隻剩一句“守城有功”。

“謝陛下。”蕭慎卻方寸不亂,隻道:“請陛下入城吧。”

榮安帝不再說話,帶著人進了城內。

“將軍!”見明黃背影遠去,便是從容如周成,也忍不住低聲喚道。

“稍安勿躁。”蕭慎同陸行對視一眼,上前拍了拍周成的肩膀,跟著皇帝進了宣府。

皇帝住的地方沒安排在將軍府,先前他倒是想來住,可是蕭慎上了一道折子,說將軍府曾做傷兵營,恐怕血氣衝撞了陛下,榮安帝一聽,果然熄了心思,最後決定自己在城中紮營。

皇帝的營帳不比軍帳,占地極廣,城內甚至推倒了一些民居,才騰出地方給榮安帝安營紮寨。

而宣府大營也朝城外遷出了不少,給跟隨皇帝的禦林軍們挪地方。

又是大半天過去,榮安帝安置好了,便登上了為他架好的高台,召集了有功兵士和城中百姓,以作嘉獎勉勵。

蕭慎同宣府大營的各位將軍都升了些官,不過全是將軍封號的虛職,多了些俸祿,但是仍然隻能在宣府這一畝三分地待著。

尤其是蕭慎,眾人本以為他定然要重回兵部或者大都督了,可榮安帝卻全然未提。

軍醫隊也有嘉獎,榮安帝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溢美之詞,名字念到最後,卻沒有孟荷。

秦大夫本該替眾人上去謝恩,沒想到榮安帝念完,老頭兒卻半點不肯挪動腳步。

“愛卿?”榮安帝眯了眯眸子,親昵語氣中一絲上挑的調子,暗暗加了威脅。

“陛下,臣上的折子,將孟大夫同眾人的功績,說得一清二楚,臣不明白,為何獨獨不肯嘉獎孟大夫?”秦大夫拱手,不卑不亢。

榮安帝興頭上被人當眾下麵子,本是不虞,可想到瘟疫之症因著麵前之人有了解法,自己史書上又是一筆美名,還是捺下不耐道:“孟荷是女子,怎可與男子封賞混為一談,朕之後封她個誥命便是。”

秦大夫一聽,剛要開口反駁,孟荷卻突然恭聲道:“臣女謝陛下恩典。”

“愛卿還有何意見?”榮安帝盯著秦大夫,揚聲問道。

秦大夫看著孟荷久久未曾抬起的頭,終於顫聲道:“臣,接旨。”

他話音落,榮安帝方對孟荷道:“孟荷,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