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沒有這種力量的時候,他任由那個女子從他的指尖滑落,任由那個女子將她的心門全部都關閉,然後,留下他獨自一個人,在生與死之間,長長久久地徘徊。
而此時,他明顯地有了這種力量,可是,卻同樣沒有保住想要保住的女子。
他望著臉色慘白的鐵裏木一陣風似地衝進帳蓬,然後又衝了出來。望著他衝進羊圈,再衝進所有的珠玲花曾經停留過的地方。一臉的,都是即將失去那個女子的恐懼還有絕望。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惶惑。
唐方的心裏,陡然有一種莫名的荒涼——他側過頭去,望著另一邊被紮得結結實實的羊圈。裏麵的小羊都生下來了,那些小小的、新生的生命,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望著這兩個如此陌生的男子,偶爾地發出尖細的鳴叫,然後,鑽到母親的肚子下去,去,吮,吸早已幹癟的母乳。
母羊應該是餓得狠了。望著漫天的草原上的青青草色,發出有氣無力的,輕淺的鳴叫——風從遠方吹來,帶來青草的香氣,使饑腸轆轆的母羊,不由地對著那兩個神情如此急切的男子,發出低低的哀求。
鐵裏木大聲地對著周圍呼喚著珠玲花的名字。可是,天地沉默,天地無聲。隻有遠來的風,輕輕地吹動他的鬢發,就仿佛在低低地叮嚀著什麽。
羊圈裏,那些母羊和小羊,偶爾發出一聲鳴叫,遠遠地從風的那一端傳來,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
他錯了,他們都錯了。他們根本就不應該將那個女子一個人留在這裏,然後任由她一個人,孤獨在消失。
鐵裏木知道,珠玲花最是怕黑——若在這無邊的黑夜裏,若在看不到鐵裏木的,甚至就連他的氣息都聞不到的黑夜裏,鐵裏木怕珠玲花會害怕,會哭泣……
遍尋了帳蓬內外的每個角落,可是,卻始終沒有看到珠玲花的影子。於是,那個頹廢下來的男子,忽然跌坐在地上,用厚實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臉——珠玲花不見了,他要怎麽辦?
沒了有珠玲花,他要怎麽辦?鐵裏木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望向了天邊,可是,他的目力觸及之處,仿佛就隻有黑暗一片,漫天漫地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無聲無息地壓迫而來,直壓得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呼吸——
珠玲花沒了——他把珠玲花丟了……
……
草原上的夏日,陽光如同刺眼的玻璃一般,將雪亮而滾燙的光芒從世界的那一端直照過來,一直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
珠玲花聽了陶心然的話,一大早就出去了。而陶心然則在珠玲花離開之後,才慢慢的收拾停當,然後,才乘上馬車,直朝著端木齊的營地裏走去。
陶心然知道,今日之宴,就是傳說中的鴻門宴。而端木齊,想要的或者是她這個人,又或者說是她的這條命——無可否認的是,無論端木齊想要的是這兩者的哪一種,陶心然都無法雙手奉上——
她並不是屬於這裏的人。她的出現,宛若是被浮風吹到某一個角落裏的幹枯的葉子,風住了,她就被丟棄在那裏。可是,她卻知道,自己是沒有根的。所以,在另外的一陣風到來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還要被吹向哪裏去。
或者是另一個天涯海角,又或者是回到自己原來的地方去?
馬車在烈日下奔馳,所有的人都揮汗如雨。陶心然就坐在仿佛是蒸籠的車內,任由遠來的風,將窗口的布簾子,吹起又再吹起,可是,卻始終吹不到她的身上來。
汗水,又一次地出現了她的臉上。弄花了剛剛化好的淡妝——去演戲,就要有演戲的樣子,若是蓬頭垢麵的出現,豈不是令那些有心看笑話的人看了個夠?
微微地搖了搖頭,陶心然透過小小的窗口,望向了窗外的草原。
那裏,綠蔭如鋪。那裏,綠草覆蓋大地。那裏,仿佛一張巨大的綠毯一般,朝著四麵八方,無限量地延伸。正是盛夏的季節,花開遍地,錦花團簇。那些紫的花兒,黃的花兒,還有白的蓓蕾,就仿佛是一個個小的天使一般,迎風招展著,輕歌飛舞著。正在這綠色的大草原之上,快活地舞蹈。
湛天如海,綠地如鋪。點點白雲仿佛被扯碎了一般的棉絮一般,輕盈自由地飄蕩著。遠處的牛羊,正在這片自由的天地上吃著草兒,不時地,響起幾聲悠閑的鳴叫。
風從遠方吹來,還帶著這炎炎夏日的滾燙氣息。照在人的身上,就仿佛是給人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一般,眩目而且耀眼,陶心然在抬起頭來的一刹那,被刺得生痛的眼裏,她的早已幹涸得沒有一絲濕潤的眼裏,忽然有什麽溫熱的**流了下來。
那是眼淚,那是因為極度的難受,卻一直隱忍著的眼淚。因為過度的忍耐,使它生生地停滯在難過的心裏,直到到了這一刻,終於都流了下來。
眼淚的存在,隻不是為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而她不是幻覺,而是切實的絕望,以及失落。
陶心然無聲無息地閉上了眼睛。
浮風,送來夏日的花香,帶著淡淡的青草的香氣,還有遠方的自由空氣的氣息。
在這一刻,這片草原的天,這片草原的地,就連這片草原上的花兒,草兒,都是自由的。而且是奔放的,將屬於自己的生命的美麗,自由自在地綻放——隻不過,在這片自由的天地裏,她的所謂的自由,隻局限在這部馬車裏而已。
耳邊,又響起了那首歌:“雲白,草綠,花紅,酒醉……風從草原來,吹動我心懷。吹來我的愛,這花香的海……我從草原來,溫暖你心懷,不變我的情,那天藍的愛。我的馬,在天山外,迎風唱著天籟,歲月已更改……”
那樣的歌兒,不知道在她的心裏,夢裏,響起過多少次。那樣的歌兒,曾經激起她對草原的無限熱愛還有眷戀。可是,當她和草原如此接近的時候,除了看到了一望無垠的長長的草葉之外,就隻看到了陰暗和滄桑的另一麵——陰謀,殺戮,傷害,迷失。
那是人的本性之最惡劣的一麵,隨著年輪的增長,隨著對權利的最大的追求,仿佛是秋風過後的落葉一般,將所有的溫暖的,甜蜜的記憶,封殺在夏末的最後的縷記憶消失之前。
要麽忍,要麽殘忍……
於是,她總是躲在夢與季節的深處,聽花與黑夜唱盡夢魘,唱盡繁華,唱斷所有記憶的來路。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
……
“王妃,我們就要到了……”馬車這外,阿奴的聲音,從不停地交錯的馬蹄聲的間隙裏。帶著和平日不一樣的低沉,在這個空蕩蕩的空間,靜靜地響起。那樣的輕柔的女聲,很快被淹沒在這越來越密集的馬蹄聲裏。
風,帶走她的聲音。
陶心然靜靜地“哦”了一聲。
其實,她早就聽到了。
漸密的馬蹄聲,來往行人的怒喝聲,軍士特有的吆喝斥令聲,這一切的一切,都使陶心然感覺到,她們這一行人,已經離她們的目的地,漸漸地近了,再近了。
可以預測到等待著她的,即將是什麽。陶心然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按緊了懷裏的一樣東西——那是她為自己的這凶多吉少的一行,預備下的最後一條後路。可以幫助她,在最後的絕境裏,幫她最後一次……
在走下馬車的時候,陶心然後最後望了一眼身後的,密集的帳蓬角落裏露出的那一角藍天,以及身後的長長短短的草葉組成的一望無垠的新綠。
然後,她站直身體,在扶住阿奴的手裏,感受著彼方手心裏傳來的一陣一陣的熱氣,她忽然微微地笑了笑。
空氣裏的窒息,隨著她的淺淡一笑,全部都消逝在一流而逝的風裏,隻有眼前的喧囂,才是唯一的真。而陶心然忽然發現,此時的天地,依舊是天高雲闊,依舊是自由來去……
原來,一個人隻要不再想要那麽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什麽都可以放下。
而她,就從這一刻開始,將什麽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