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聲驚叫, 整個滄瀾城的海防線吹起了刺耳的號角聲,將這座城完全喚醒。
任平生聽到聲音時正在衛雪滿的房中給他拿藥,其實上次的丹藥已經給足了, 但這幾天為了做戲,她每天都要來一趟。
聽到響動,衛雪滿睜開眼睛,目光有一絲茫然:“海族…攻城?”
他若有所思道:“號角聲三長一短,是最緊急的信號, 不是簡單的騷擾, 是大規模的襲擊。”
衛雪滿喃喃道:“聽聲音,這是兩年內最大的一次攻城襲擊。”
任平生揚眉,見衛雪滿眼底難以言喻的希冀, 並沒有出言打破他那顆惴惴不安的心。
在他的婚宴前一天攻城,還能是為了什麽。
無論是為了不讓鮫珠落入旁人之手,還是為了衛雪滿這個人, 這次攻城都和他脫不了幹係。
“好好躺著, 我去看看。”
她將一枚傳音符塞進衛雪滿的衣領裏, 跟他確認了明日的行動,匆忙說了句:“等我消息。”
隨後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衛雪滿看著手中的傳音符, 沉思了片刻。
怎麽跟平生畫的傳音符一模一樣。
但他轉念一想,明前輩和平生熟識,手裏有平生畫的符也說得過去。
長夜未盡,衛雪滿攥著傳音符, 仰頭灌下一粒丹藥,向著海域的方向投去忐忑的一眼, 隨後重新在**躺下, 氣息沉靜下來, 恢複到了和往日一樣像是在昏睡的模樣。
……
此刻滄瀾城中亂成一團,衛家的大部分主戰力都集結前赴海邊禦敵,被衛家邀請來參加群英宴的人們也醒了,其中有些人身上還帶著些酒氣。
聽到外麵的廝殺聲傳來時,這些人眼神都還是蒙的。
群英宴的名義就是共同抵禦海族,他們敢來,就已經做好了惡戰的準備,但群英宴才過去幾個時辰,人們都還沒從酒意中清醒,海族就攻城了,未免也太突然了。
好在敢來赴宴的至少都是對自己修為有信心的,當即運轉起功法將酒意排除體外,飛速地趕往號角吹響的方向。
滄瀾城顯然是有著多年同海族對戰的經驗,哪怕戰事來得如此突然,又是深夜,城中仙官和衛兵也反映的很及時,沒有在海族的突然攻勢之下太過手忙腳亂。
任平生到的時候,海岸線邊的防護法陣已經支撐起來,微蒙的黃色光芒在海岸線上空閃耀,化作無形的壁壘。
有很多人都先她一步趕到,已經加入到了共同禦敵的陣營之中,她一眼就掃到了人群中的兩個師姐和傅離軻,還有另一頭佯裝和她們不認識的二師兄帶著一群妖族的妖修。
滄瀾城應對海族多年,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布局和安排,外人插手隻會打亂他們的布局,被衛家請來的修士便自行組了一個戰陣,雲近月的劍光在前方作為指引。
她在天衍當了多年的大師姐,在任平生入門之前,天衍的護山大陣一直都是由她來掌控,對於如何調度人員她早就銘刻於心,仿佛本能。
海邊掀起洶湧的波濤,一道巨大的黑色鱗尾從海麵翻起,海平麵頓時被掀出十幾米的高度,巨星鱗尾再狠狠拍打在岸邊的防護法陣上,防護法陣的光芒肉眼可見地裂開一道蛛網似的裂縫,眾人心下一沉。
就在此刻,一個任平生相當熟悉的身影上前去,手中同時扔出四個陣盤,分別散布在海岸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她自己固守陣中,十指掐訣,靈力瞬間散開,化作數百道靈紋網羅在岸邊,重新支撐起了搖搖欲墜的陣法。
剛才露出海麵的巨尾,至少有化神境的實力。
這不是什麽小打小鬧的騷擾,絕對是做了充足準備的攻擊,就連海族中如此重要的高手都被派了過來。
衛晉源在後方指揮著滄瀾城中的護衛隊,見狀神色沉了些,低聲道:“是哪個?”
辜老麵沉如水:“回家主,是海族九大護法中的白夜,您見過的。”
衛晉源目光幽深:“哦?鮫人族親自前來嗎。”
他輕笑一聲:“他們倒是勢在必得。”
辜老:“畢竟是海族至寶,今日隻怕會是一場惡戰。”
衛晉源袖手在側,冷靜地指揮著戰事,卻並沒有太把滄州人的犧牲當回事。
“無妨。”
他很清楚,衛家保不住鮫珠,隻要鮫珠在衛家一日,滄州就一日不得安寧,時間一長,總會有人發現衛家的秘密,為了一個人類無法使用的鮫珠,得不償失。
倒不如用鮫珠換些別的有用的東西。
衛晉源想到了什麽,又問道:“那條龍沒有出現吧?”
辜老搖頭:“那條惡龍的出現時間非常規律,它大部分時候都在伴月海上沉睡,現在並不是它出現的時機。”
衛晉源輕笑:“隻要那條龍不出現,海族不足為懼。”
戰況很是膠著,任平生力量同界域相連,不能輕易動手,隻能在後方幫忙救治著受傷的人,整整一晚,她的丹火始終未曾熄滅,徹底坐實了她丹修的身份。
梅若白也佯裝成對城中的散修加入了這場戰事,他沒穿崔嵬劍閣的道袍,亦不修劍尊的青天劍,在外行走全靠自己的逆水劍,滄州距離雲州甚遠,劍修也不如雲州那般多,認識梅若白的人並不多。
他裝作和任平生不認識的模樣,卻始終守在距離任平生不遠不近,一劍即可抵達的地方一邊對敵一邊保護她的安全。
滄州多法修,許是因為近海的緣故,滄州的法修多修水屬的功法,但比起馭水,沒有任何人類是海族的對手。
海麵傳來沉悶的怒吼,伴隨著天空炸響的悶雷,頓時出現令人心生怖懼怕電閃雷鳴。
剛才那不知何物的妖獸聲音中自帶強橫的衝擊之力,將最外層的滄瀾戰陣衝散開來,這聲怒吼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餘音嫋嫋的低聲吟誦。
那聲音層層疊疊,不絕如縷,似乎穿透了防線悄無聲息地鑽進了每個人的腦海之中,那聲音彌漫開,一時間讓所有人都為之心神動搖了一瞬。
辜老臉色一沉:“是海妖!所有人收斂神識,神魂不要外放!”
他氣盈於胸,胸腹間奇異地鼓起一個氣浪,緊接著,尖嘯聲響徹天地,將海妖的歌聲屏退一瞬。
但也隻有短短一瞬,海妖的聲音再度卷土重來。
這次的聲浪比之剛才要更加來勢洶洶,磅礴的神魂攻擊掩蓋在蠱惑的歌聲之中,叫人防不勝防。
辜老被那歌聲中的暗招擊中,頓時連退三步,鮮血噴湧而出,麵若金紙。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遠方歌聲傳來的方向。
他已是化神境後期的修為,當世道成歸八人,夢仙遊也不過幾十人,他化神境後期的修為無論在人和妖之中都是毋庸置疑的強者。
他修習這套獅吼功多年,很少有人直接敢直接用聲音和他正麵對抗,除非對方有十足的信心,比他的修為更高。
隻有可能是夢仙遊境界的海妖王。
辜老眼前一黑,神魂被直接擊中的痛苦讓他耳目不太明晰,思維有些混沌。
妖族九大強者,鮫人王、海妖王和厲鯊三個夢仙遊的強者很少直接出現在攻城戰中,通常是鎮守海底,這次就連海妖王也已經出動了,足以見得海族的決心。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支撐著站起來,正欲勉強自己再用一次獅吼功逼退海妖的歌聲。
因為這能夠攻擊神魂的歌聲,海妖王不是海族三個夢仙遊中修為最高的,但絕對是最難對付的。
辜老被一個衛家子弟扶著站起身,還未提氣,就聽見戰陣之中突然發出一道清亮的吼聲。
那聲音不同於已經垂垂老矣的辜老,反倒極為年輕,聽著甚至還有些稚氣,讓人直覺這是個少年人發出的聲音。
但絕不會有敵人因他是個少年人而小瞧他。
他剛才所用,同樣是以修為靈力逼作氣波由吼聲發出的音功。
但並不是辜老所用的獅吼功,而是屬於大光明寺中武僧的獨門功法——怒目金剛訣。
這吼功乃是怒目金剛訣中的其中一式。
這佛光純正的怒目金剛吼連發三聲,聲浪近乎有形,竟然真的將海妖的歌聲屏退。
眾人循聲望去,在擁擠的戰陣之中看到了一個個頭不高的小和尚,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僧衣,看上去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因為個頭太矮,之前一直被隱藏在人群中沒有被發現。
任平生卻是一愣,猝然回身朝他望去。
那小和尚周身佛光彌漫,在夜晚之中亮眼得像個小燈盞,顯得光頭更加亮。
被這麽多人注視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光頭,朝著眾人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在下大光明寺,空覺。”
他看上去年齡不大,修為無論如何也越不過海妖王去,但也正是他剛才的吼聲鎮壓了海妖王的歌聲。
眾人有些疑惑,便聽空覺道:“大光明寺的功法克製群妖,所以才能有意料之外的效果,眼下不便解釋太多,對敵要緊。”
眾人連連稱是,趁著海族被打壓的瞬間,猛攻上去。
不僅是因為怒目金剛訣克製妖族,隻是他那點修為,功法再強也壓製不了夢仙遊境界的海妖王。
這個小和尚身上……有竹疏的道印。
任平生確定定地看了空覺片刻,最後才移開眼神。
整場對戰,她都在後方救助傷患,偶爾插手幫點小忙,並不費力,非常有餘力關注著自己天衍的幾個同門。
特別是雲近月。
雲近月向來喜歡自己衝在最前麵,她還得指揮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戰陣,壓力不可謂不大,戰場瞬息萬變,稍有不慎便是重傷。
到了後半夜,海族的攻勢奇跡般地收斂了一些,任平生眉峰微挑,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
如果海族真的打算在成婚前夜背水一戰,為何派出如此多的高手,卻又虛晃一槍,並沒打在實處?
最前方的雲近月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她眉頭一皺,餘光瞥到斜後方的黑影偷潛上岸,向著後方楚青魚猛地襲去。
雲近月當即抽劍回身,厲嗬道:“小魚躲開!”
楚青魚不善戰,不喜修煉,唯獨愛做飯,這件事全天衍都知道。
這暗影來得太過突然,當她聽到雲近月的提醒時,已經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大鐵鍋擋在身前。
暗影距離她隻有一厘之差。
千鈞一發之際,楚青魚感覺到自己被什麽人圈住腰身,擋在身後,猛地後撤。
鐵鍋擋住了她的視線,餘光隻能瞥到周遭飛速變化的景色。
救她的人速度很快。
雲近月的劍隨即趕到,此處是海邊,水汽濃重,她怒極,劍勢比之前凶猛了不止一點,整個人身上都燃燒著幽藍的靈焰,劍鋒傾斜一寸怒斬而下,周遭川澤逆流,正是一記洶湧張狂的“小江流”。
電光火石間,三根氣息灼熱的飛羽瞬息而至,和雲近月的劍一前一後將暗影逼到中間。
歘的一聲,暗影同時被兩道攻擊洞穿,癱軟在地上。
楚青魚這時才穩穩地站在地麵上,她放下大鍋,向著麵前的人道謝:“多謝道友…相救。”
感謝的話說到一半,楚青魚看到了對方臉上怪異的遮住了大半張臉的烏金麵具,以及麵具之外露出來的那雙正溫柔含笑看著她的眼。
不知為何,楚青魚覺得這雙眼還有這眼神莫名的讓人覺得有些熟悉。
任平生收手,後退一步撤回到了合適的社交距離,溫聲道:“都是戰友,不必多禮。”
離朱此時還是靈凰的身份,不便透露和楚青魚的關係,隻能倉促回看一眼,確定了楚青魚並無大礙,在
離朱眼中閃過一絲灼熱的赤色,顯然是怒上心頭,他駭人的赤金色眼瞳沒有任何感情地盯著地麵上被他和雲近月聯手所傷的暗影,手掌輕抬再一合攏,暗影被他的火焰灼燒,徹底化為灰燼,來不及多想,他立刻投入戰局之中。
羽族生於長於赤焰之地,多屬火,早年間海族沒有叛離妖域時就和屬水的海族關係緊張,水火不容。
他們最知道要怎麽對付對方。
離朱每踏一步,周圍都泛起灼熱的火蓮,身後羽翅輕振,就連空氣都帶著灼熱的氣息。
海麵被燒得通紅,不少近海作戰的海族都被燙傷,不得不返回海底。
雲近月連忙趕來,連聲道謝:“多謝道友救了我師妹,敢問道友如何稱呼?”
任平生目光從兩個師姐身上掃過,輕笑道:“我姓明,若不嫌棄,喚我明山主或明道友都可以。”
言下之意便是不想透露本名了。
對於修真界某些特殊功法而言,人的姓名有時能被有心之人利用,本就有許多人不願告知本命,而用尊號和道號代替,她此舉也算不得突兀。
兩個師姐離開後,橫舟不知怎的,身影一晃就磨蹭到了任平生身邊,好奇打探道:“明道友修為不凡,今夜竟沒有動過手?”
任平生深深看了橫舟一眼。
此人總是神出鬼沒的,還知道很多尋常人不會知道的絕密消息,又和道成歸大能廣息先生關係匪淺,至今還不止其目的為何,她無法完全放心。
於是她眉眼微彎,一臉無辜道:“橫舟道友過譽了,在下境界雖不低,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丹修,並不善戰,如何參戰呢。”
橫舟眼神複雜地掃了她一眼,雖然她外表表現出來的真的是個丹修無異,但卻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口中“手無縛雞之力”的荒唐話。
離朱帶來的羽族士兵加入到戰局之中,瞬間改變了戰況。
人心振奮之下,開始了下一輪的激烈反攻。
直到天剛蒙亮時,海族自知不敵,撤回海底。
危機解除。
任平生看著最後一個海族消失,興味地揚起眉峰。
這場突如其來的攻城戰,來時勢不可擋,去時卻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被打退,倒像是早就已經準備好的一般。
這絕不是衛家人以為的為奪鮫珠背水一戰。
滄瀾城中的所有醫修全都前來幫忙治療傷患,索性這次海族看似來勢洶洶,但人類的傷亡並不大,多是外傷,在醫修的治療下很快就恢複。
衛晉衛家一眾人等對著前來幫忙參戰的修士連聲道謝,將他們請入衛家修養,順便參加今日的另外一件大事。
到此刻,天終於大亮。
任平生抬頭望了眼海邊湛藍的天光,和不遠處的梅若白擦過一個對視。
今晚的婚宴,隻怕也熱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