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珠?”

任平生重複了一遍, 想起自己似乎在哪裏聽到過這個詞,思索一會兒才想起來,她之前在仙網的數據書閣中看《妖族千年發展史》時看到過這個東西。

隕世之劫後, 人類修士損傷殆盡,靈族幾乎滅絕,妖族則是蟄伏起來,隱居於妖域避世不出,直到三百年前複蘇時代開啟, 妖族才開始重新在這世上活動。

在任平生的印象中, 妖族之皇一直都是羽族,萬妖都以鳳凰為尊。而那時,廣袤海域中的海族同樣也是妖族的一員, 聽從妖皇的統領。

而海族的首領,就是衛雪滿口中的鮫人族。

羽族和鮫人族都是妖族中非常罕見的種族。

尋常妖族都需化神境才能夠完全化為人形,化神境之前的妖修化型是不完整的, 總會顯露出一部分妖身, 看著頗為怪異。

但羽族和鮫人族卻恰恰相反, 他們隻有化神境可以完全顯出妖身,在化神境之前的大半時間都是人型, 隨著修為的逐漸提高,才能慢慢掌握自己妖身的力量。

所以人們尋常見到的羽族與鮫人族的妖通常都以人身出現。

而這兩族的血脈天賦也異常強大,隻要突破至化神境,實力絕對遠超尋常妖族數倍。

但妖域的海域並不遼闊, 鮫人族繁衍又素來艱難,受數量所限, 哪怕對妖皇的位子熱切渴求, 他們也沒有機會奪下妖皇之位。

是以, 這麽多年下來,羽族的統治始終穩定。

直到鮫珠的出現。

《妖族千年發展史》一書中對於鮫珠的記載有些語焉不詳,沒有人能說清鮫珠究竟是如何誕生,隻說鮫人族的某位女王突破化神境時,體內孕育出了一枚承載了鮫人族千年精華與祖輩記憶的鮫珠。

這枚鮫珠異常強悍,不僅讓那位鮫人族女王修為瘋漲,甚至蓋過了那一代的妖皇,還可以輔助鮫人族中的後輩修行。短短幾年時間,鮫人族的實力迅速攀升,在妖族中一時風頭無兩,隱約勝過了羽族一籌。

後來,他們便生出了野心,想要奪下妖皇之位。

遂拉開了妖族之中長達六十年的內亂。

但到底羽族在妖族之中耕耘多年,底蘊深厚難以撼動,內亂的結果最終是羽族險勝,鮫人族略遜一籌,在羽族發難的前夕帶著族人離開妖域,由滄州進入海域,從此脫離了妖族。

任平生對於鮫珠的印象便止於此。

她眉頭擰起,沉聲道:“鮫珠之前在你體內?”

她看似反應不大,實則內心驚訝無比。

衛雪滿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輕輕點了點頭:“自我出生那日就在我體內了,一直被人為封印住了力量,外人感知不到,先前我並不知道此事,幾個月前才發現。”

任平生沉思片刻,喃喃道:“原來如此。”

妖族向來避世,卻突然一反常態地同衛家結親,想必是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鮫珠的消息,想要從衛雪滿身上拿到鮫珠,收付鮫人族,一雪前恥。

任平生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麽,目光有些驚異,遲疑道:“根據記載,鮫珠由每一代的鮫人王孕育,你…”

衛雪滿睫羽輕顫了下,低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麽身份,她離開時我還很小,對那時的事情沒有太深的印象,隻是隱約記得,她從前也是很疼我的,後來卻不知為何,和父親反目成仇,對我也很是厭惡。”

衛雪滿靠坐在窗邊,柔軟的發絲垂在身前,目光茫然地看著前方:“若不是幾個月前夢微山破境渡劫引發的異象,我根本不知道我體內還有鮫珠的存在,我……”

他深吸一口,仿佛在詢問,又仿佛自語:“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把鮫珠留給我,卻又將它封印起來,不讓我知道。”

任平生知道他需要傾訴和發泄,並不打斷他漫無邊際的回憶,而是引導著問他:“你母親是怎麽來到衛家的?”

衛雪滿搖頭:“我不清楚,從前我打探過,衛家除了父親和辜老,再無人知曉我母親的來曆,我的樣子和尋常人類毫無差別,除了他們,族中根本沒有人知道我是個半妖,父親對外一直聲稱我母親是個散修,十幾年前病逝,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曾經和母親一起生活的記憶已經不多了,但唯獨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

衛雪滿輕聲低喃,神色有些許空茫:“她想殺了父親,但失敗了,自那之後,父親帶了很多人將她包圍起來,我就沒再見過她,那時我還不懂死亡是什麽,後來大了,明白了之後,每天都在做噩夢,隻怕她死了,再後來……知道她沒死,而是逃回了海裏,心裏突然就鬆快了些。”

衛雪滿雙目輕輕闔動著,沉默良久才道:“其實我隱約對父親的想法有些猜測,若真的是那樣,也難怪母親想要殺了他,難怪母親討厭我。”

任平生思維轉的飛快,將她之前的懷疑問了出來:“衛家主是不是想利用半妖做一些事情?”

衛雪滿有些驚訝,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最終點頭。

“印象中,在我小時候,父親對我非常好,我是眾星捧月的衛家大公子,但七歲那年,滄瀾城所有家族適齡的孩童一道引氣入體時,我不是最快的那個,而是第三,父親看我的眼神就開始變化了。”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眼神,像是審視,像是不解,又像是失望,回去之後,父親將我關了禁閉,將我和另外一群未進化完全的半妖關在一起,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半妖,隻覺得他們半人半妖的模樣實在太可怕,在禁閉室裏哭嚎了整整七天才被放出來。”

“那日之後,父親就知道了,我確實是個罕見的進化完全的半妖,可我無論是人類的修行天賦還是妖的種族天賦都實在算不得高,和記載中的完全體半妖並不相同,不能為他的大業帶來任何的助益。”

衛雪滿偏過頭來,說出來這些話之後,他反倒輕鬆了不少,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那之後不久,母親就和父親決裂,逃回海裏,我被發配到這裏沒人理會,有幸得了姑姑的關照才能順利長大。”

任平生終於明白,同為完全體的半妖,衛雪滿和殷夜白的修行天賦為何差距如此之大。

“是因為鮫珠被封印?”

衛雪滿:“應該是吧,其實我在尋常修士之中修行速度也算得上快的,但比起父親期望的還是差了太多,永遠算不得最拔尖的那個,隻能勉強跟在第一梯隊,甚至還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任平生捕捉到了他口中突然出現的一個稱呼,了然道:“你去天衍當暗探,是因為衛家拿你姑姑威脅你?”

衛雪滿點頭。

前麵談及他自己的苦痛,他都能輕鬆地揭過,現在說道這個,他一時有些啞口,覺得心裏堵得慌,胸膛起伏半晌才道:“我在這偏院中待了很多年,一向也無人理會過,姑姑覺得時間到了,可以送我離開衛家。”

“她同…師尊是舊友,寫了信給我帶著去天衍,叫我往後再也不要回來,隻當自己是個沒有親族的孤兒。”

衛雪滿回憶著當時發生的事情,其實過去得也不算久,但那時的罅隙中生出的希望對於當時的他而言是晦暗生命中的一點點微弱火光。

逃離衛家,從此山高海闊。

他沒法拒絕這樣的**。

“姑姑是衛家嫡係中唯一的女孩,能力也強,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在衛家很有威信,我們本以為在她的幫助下,我一個不起眼的棄子要離開並不困難,事實也確實如此,我順利地逃了出去,從滄州到雲州,一路都很順利。”

任平生靜靜地注視著他,輕歎一聲,知道每個悲哀的故事中那個令人不願聽到的“但是”還是如期而至了。

衛雪滿輕聲回憶道:“到雲州的第一天,我興致勃勃地去報名五宗考核,回去的時候在可客舍裏看到了衛家的人。”

說到這裏,衛雪滿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道:“我認識那兩個人,他們聽從父親的直接指揮,那就是父親派來的人。”

直到現在,衛雪滿回憶起那日發生的事情,還是覺得一陣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兩人給了他一張傳音符,冷淡道:“大少爺,家主有話囑咐你。”

衛雪滿還沉浸在被衛家追堵的驚嚇之中沒有回神,直愣愣地接過傳音符,符紙發燙,父親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

“雪滿,旅途還愉快嗎?”

衛雪滿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凍結了,喉嚨幹啞,像是被粗糲的砂石劃破,湧起一股額心的血腥味。

父親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傳音符那頭是衛晉源一貫溫和的聲音,輕笑著對他說:“孩子大了,想自己出去闖闖,這是好事,為什麽不告訴父親,而是要自己偷跑呢?”

衛雪滿隻覺得自己牙齒都在打顫,衛晉源似乎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又添了一句:“因為你,阿萱犯了大錯,受到長老堂的問責,須懲以第一條家規,雪滿,你知道是什麽吧?”

衛家家規第一條,背叛家族者,斬斷靈脈,廢除修為。

他深吸一口氣,姑姑寫的給天衍掌門的信還沒有拿出來,他想了很多逃離家族之後要怎麽生活,但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就戛然而止。

就像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沒有徹底形成,就已經終止在了禁閉室暗無天日的七天。

那頭,衛晉源饒有興致地說:“雪滿,幫父親做一件事,做成之後,我就放阿萱離開,你們一起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衛雪滿牙關緊咬,頸間青筋凸起,呼吸淩亂地發出了第一個粗啞的音節。

“好。”

然後,他成為了衛家埋在天衍的一顆釘子。

他拜入了靈華峰門下,但姑姑寫給師尊的信,他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衛雪滿本來以為自己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會很平靜,他的語氣確實也確實很平靜,直到溫熱的手指從他臉上揩過,一片濡濕,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掉淚。

溫暖的陰影靠近,將他虛攬住,溫厚而篤信的氣質讓衛雪滿一下想到了自己的那位朋友。

該說不愧是師徒嗎,就連安慰人的方式都這麽相似。

什麽話都不說,隻是一個擁抱。

也還好,她什麽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