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雪滿的狀況看上去比天潯好很多, 至少還能夠穩定人身,沒有失控和身體崩潰的情況。

但也隻是看上去。

任平生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衛雪滿的氣息尤為虛弱, 似有似無,若不是細聽,就像是這個**躺著的是一個死人。

他麵容平和,沒有絲毫的痛苦和掙紮的表情,似乎是早已經做好了準備, 甘心赴死。

距離他們在夢微山分開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 任平生想不出,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選擇留下那張字條離開天衍,回到衛家。

他分明對衛家厭惡至極。

哪怕作為同門之時他們從未聊過自己的家庭, 天衍眾人也能感受得到衛雪滿對於衛家的態度,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厭惡,甚至稱得上惡心。

任平生知道的還更多些。

她知道, 衛雪滿也是帶著任務來到的天衍, 他們一組三人, 無一例外,全都是暗探。

但她和傅離軻是自願前來, 衛雪滿卻是被迫的。

如果衛家真的重視這個大公子,又怎麽會讓他背井離鄉千裏迢迢去到天衍做這種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事情。

從夢微山回程時,任平生聽傅離軻說起了在神樹鏡塵中他和衛雪滿那一夜的對話,知道了他被迫來到天衍當暗探, 認識了他們這群朋友之後,又被迫對朋友下殺手。

當時, 傅離軻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知道的, 他有事向來都是憋心裏, 也怪我,以為那夜聊完便是開誠布公,這件事算過去了,原來在他那裏還沒有過去。”

任平生垂眸看著衛雪滿,輕歎一聲。

怎麽能過得去呢。

她和傅離軻猜測過,衛家定是用什麽要挾他,他才會去到天衍當這暗探,衛家最有可能威脅到衛雪滿的,應該是某個人。

當時他們猜測過,或許是衛雪滿的母親,但任平生這幾日在衛家暗中打探了一番,並未見到任何衛家主母的身影,後院中除了幾個衛家的女郎,幾乎都沒什麽女眷。

她不經意地向衛家人打探衛家主母時,得到的隻有一個含糊的說辭:“主母十幾年前就病逝了,

家主也一直沒有再娶。”

十幾年前病逝,那時候衛雪滿應該還很小。

況且,衛雪滿是半妖,是化型完整的半妖,這說明他父母雙方的修行天賦和血脈之力都非常強盛,衛晉源絕對是人類無異,那麽衛雪滿的母親絕非尋常妖族。

無論是不是母親,能夠威脅到衛雪滿的,一定是對他很重要的親人。

他夾在親人和朋友之間,被迫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被拿親人的命要挾以朋友的感情來讓對方放鬆警惕再殺死對方。

這樣的事情,他怎麽能過得去。

任平生低聲歎了句:“傻子。”

言罷,她按住了衛雪滿的脈,神念鋪展開,將衛雪滿全身上下掃視了一遍,越檢查,眉頭皺的越緊。

許久,任平生才收回手。

她目光微沉,扔了個陣盤在外麵設下結界後才自語道:“奇怪,他們的情況不一樣。”

她本以為衛雪滿興許也是力量失控,和天潯情況類似。

但她剛才檢查過後,發現衛雪滿和天潯的情況完全不同。

他體內的兩種力量非常平穩,沒有任何失衡的征兆。

唯獨有一點,他的力量很弱,比之前他們相識之時還要弱。

他在神樹鏡塵中已經結丹,一個金丹境的修士,如今的力量卻和剛引氣入體的稚童相差無幾,不僅如此,他的生命力在不斷的消逝,氣息逐漸微弱,唯獨心口有一道微弱的藥力護住了心脈,勉強保住了他一條命。

任平生看得出來,那是被譽為丹修試金石的一味丹藥“渡厄丹”,極其珍貴的六品丹藥,不僅製作的方法繁瑣,還需要極強的修為來製成,夢仙遊以下的丹修很難做到。

如今的大荒能煉製渡厄丹的不止一人,但任平生最熟悉的也是最厲害的就是顏準了。

再想到那日她進衛家時看到的一種丹陽穀弟子,很容易就能看出,用渡厄丹保住衛雪滿的命的就是顏準。

任平生輕笑一聲,笑衛家家主打的如意算盤。

顏準雖然醫術高超,但並不喜歡插手家族宗門內部的陰詭爭鬥,他可以保住衛雪滿的命,卻不會如衛家所願的救下這一批他們試圖打造的半妖戰士。

搶占別人的病人對於很多醫者而言都是大忌。

衛家這是打算把責任推到她身上,不僅達成目的,還這件事中隱身。

任平生輕嗤道:“想得倒美。”

任平生兩指並攏,點在衛雪滿心口處,鎖住了渡厄丹的藥力,藥力被封鎖後,沒有其他外力的幹擾,方便任平生更好的檢查他如今的狀況。

任平生的神識從衛雪滿身上仔細掃過,強大的神魂力量直接嵌入進了衛雪滿的內視之中,她可以清晰地看見衛雪滿體內屬於任何要的兩條靈脈在平緩微弱的運轉著,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的異樣。

任平生沉下心,將鋪開的神識收攏,匯聚在衛雪滿心口。

渡厄丹的力量太盛,盛光之下總有細枝末節之處被掩蓋。

過了很久,任平生終於發現了端倪。

方才被渡厄丹蓋過,她一時沒能察覺,衛雪滿的體內有一道相當不起眼的痕跡,似乎是強硬地將什麽東西從體內剝離導致的暗傷。

這傷痕不深,比之雲七紫府的傷甚至算得上溫和,但傷勢的走向有些奇異,並非是被外力剝離,而是衛雪滿自願選擇剝離的。

正是這個東西帶走了他的生命力,讓他陷入無休止的衰弱之中,直到死亡那日。

任平生抿唇,眉頭擰起,眼神有些複雜。

她之前不妙的猜測被應驗了,衛雪滿果然是在尋死。

幾個月前他們分開時,哪怕在傅離軻麵前承認自己的目的和無力對衛雪滿而言是極大的打擊,他們也不覺得衛雪滿會尋死。

他在衛家,一定發生了別的什麽事情。

任平生的一身醫術都是霜天曉教的,算是個半路出家的野路子,那裏會在意什麽病人執意尋死她還要不要救這種事情,她決定先把衛雪滿弄醒。

任平生打量了一番他所在的房間,沒走幾步就轉完了一圈,房間實在太小,不適合煉丹,任平生搖了搖頭,推門出去,尋了處開闊的地方準備煉丹。

偌大的衛家,竟然會給自家大公子如此偏僻窄小的住所,可見這些年衛雪滿在衛家過得是什麽日子。

任平生沒有再用陣法混淆衛家的監視,同樣一招若是用多了會令人生疑。

總歸,她的煉丹手法,沒人能學了去。

除非一些操作工序極其繁瑣,所需藥材很多的丹藥,平時任平生都不愛用煉丹爐,她總覺得隔著煉丹爐她無法直接地感受藥材變化的狀態。

哪怕分去大半的修為去維持大荒的界域,但境界仍在,雖然不能輕易和人動手,煉丹卻比起用紫府有恙的身體要自如得多。

她甚至不用掐訣,兩道法術瞬間出現,一冰一火,幽幽懸浮在任平生麵前。

這次要煉製的丹藥稍微麻煩一些,衛雪滿身體虛弱,又用了渡厄丹,她要再用藥,須得避開和渡厄丹藥性相衝的藥材,還不能用藥力太強勁的,以免反傷衛雪滿本就虛弱的身體。

火焰溫度不算高,讓任平生可以更加精準地控製藥材的狀態變化。

蒲苦果為主藥,喚醒衛雪滿沉睡封閉的神魂,但蒲苦果狀態極不穩定,若遇高溫容易引起藥力逸散,她選用海青花三瓣來收束蒲苦果藥力逸散的問題,佐以清逸仙枝穩定藥性,最後用浪隕來從中調和。

配藥簡單,難的是煉製。

海青花的藥性須得用高溫瞬間激發出來,但清逸仙枝隻能以低溫慢浸,超過中溫,本是固魂穩定作用的清逸仙枝會立刻散發出毒性。

而她隻有一個呼吸的時間來調整兩種藥物之間的溫度差。

水鏡後,一直監視者任平生動作的衛晉源看著她這番動作,好奇道:“她這是準備煉丹?”

言罷,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溫聲笑道:“沒有藥杵,更沒有煉丹爐,他打算如何煉丹。”

靈凰始終不言語,隻是默默觀望著水鏡中任平生的動作。

看著她麵前懸著冰火,她赤手撚著相應的藥材扔進火焰冰霜之中,動作變化之間毫無滯澀,行雲流水,別有一番美感。

她似乎對每味藥材的時間和狀態都完全了然於胸,幾乎沒有多看,同時分心控製著四味藥的處理,冰凍、灼燒、熬煮和低溫,完全不同的四種手法,她竟然可以同時進行。

看了一會兒,衛晉源臉上常年不變的溫煦笑容也消失了,他眼中閃過一絲警惕。

能用這種不可思議地方法煉丹的,分心控製之術一定練得很好。

這說明她神魂極為強大。

衛晉源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警惕,抬手找來老仆,叮囑道:“再去查,越詳細越好。”

他要知道這個人的全部消息。

這樣厲害的人,若非刻意隱瞞,絕不會如此籍籍無名。

丹藥成型已經是幾個時辰之後,長時間的保持全然專注,任平生額角出了些汗,她沒顧得上,小心地帶著絲質手套,將丹藥幾枚丹藥放在玉匣之中,轉身回了屋。

一日一枚,還能支撐七天。

任平生給衛雪滿服下一枚,若有所思地想著南邊海岸的方向望去。

七天,算算時間,應該夠了。

服下丹藥後約莫半個時辰,衛雪滿終於醒了過來。

他茫然地睜著眼睛看著床頂,似乎在疑惑自己怎麽還活著,怎麽還躺在這個房間裏,他扭頭動了動,似乎想起身,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就聽見旁邊傳來一道清涼的聲音。

“坐起來,動作幅度別太大,抱元守一,神魂歸正,調息。”

這生意衛雪滿很陌生,但語調卻透露著跟他仿佛很熟稔的意味,他有些不解,纖長的睫羽闔動了下,側目望去,床邊坐著一個戴著麵具的女子,麵具遮住她大半的真容,他看不真切,隻覺得露出來的那雙眼睛叫人莫名的熟悉和親切。

衛雪滿愣神了一會兒,轉瞬之間就已經想明白了來龍去脈。

他苦澀道:“閣下是衛家請來救我的?”

任平生點點頭,溫聲道:“照我說的做,先別想別的,別讓我白費功夫。”

她算準了,以衛雪滿的性子,隻要聽到她後麵這句話,就算是不情願,也不好意思再拒絕。

調息結束後,衛雪滿的臉色好了些許,正思忖著怎麽婉言謝絕救治,突然聽見這女子又道:

“還有,不是衛家請我來救你,是你的朋友請我來救你。”

衛雪滿愣了一瞬,有些遲疑,仿佛不敢相信:“我的…哪個朋友?”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低笑道:“你的很多朋友。”

她胡扯起來都不帶臉紅的,怕自己的分量不夠,還搬出了一堆人:

“任平生、傅離軻、雲近月、謝蓮生、太史寧…“任平生報菜名似的報了一堆人,想了想又道,“你留給他們的字條沒起作用,你還沒被天衍除名,仍是天衍靈華峰的弟子,是天衍掌門的親傳弟子。”

衛雪滿眨了眨眼,睫羽輕顫著,目光有些遲滯,仿佛不敢相信。

留下那張字條離開後,他就不敢再去打探關於天衍的任何消息。

是舍不得,也是害怕。

害怕同門友人對他厭棄的眼神,害怕師長的不解和憤怒,害怕天衍親眼看見天衍將自己除名的畫麵。

所以他像個鵪鶉一樣將自己埋了起來,不看、不聽、不問。

總歸他也是個要死的人了,隻要不去想,就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

至少他可以輕鬆些去赴死。

他垂著頭,久久未曾言語,呼吸有些亂,任平生怕他不信,塞了一枚符籙到他手裏:“沒騙你,這是他們拜托我時給的信物。”

她剛才偷偷畫的。

衛雪滿像是被燙到了一樣,手猛地抖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才重新拿起掉落在**的符籙。

隻看了一眼,他眼眶就紅了,忍不住側過頭去,不想讓外人瞧見。

那張符上山川連綿起伏,厚重的墨線蜿蜒而上,一派巋然氣魄力透紙背。

不動山。

他們團戰時任平生第一次展露銳利鋒芒時所用的符,為了保護他們。

任平生一直背身站在窗邊,沒有看衛雪滿,給了他足夠的空間,直到他情緒收斂好之後才轉身,聽見衛雪滿問:“敢問閣下和我的哪位朋友有關係?”

衛雪滿問出這句話時,眉眼清明,顯然已經理清了思路。

他的朋友們不會找一個無法信任的人來救他,眼前這個戴著麵具的女子,一定和他哪位朋友關係匪淺,甘願冒著得罪衛家如此大的風險隻身進衛家來救他。

任平生眉峰微揚,有些感慨於衛雪滿調整狀態的速度,重新在他床畔坐下,又開始信口胡扯:“給你符籙的那個人。”

衛雪滿有些訝異:“閣下和平生……”

任平生打斷他,麵無表情接話道:“哦,她的丹道是我教的,我算她半個師長吧。”

衛雪滿遲疑道:“那雲微前輩?”

任平生隨口道:“我和平生並未行過拜師禮,算不上真正的師徒,隻是於丹道有所交流。”

衛雪滿看她的眼神一下就帶了幾分尊敬:“原來是前輩,方才失敬了,敢問前輩如何稱呼?”

她沉默一瞬:“姓明。”

衛雪滿想要下床行禮,被任平生攔住,半靠在**衝她微微躬身道:“見過明前輩。”

任平生:“……”

這種胡扯的話偏偏就碰上了他們之中最懂禮貌的一個人。

她按著眉心,感覺有點頭疼,轉而道:“感謝的話先別說了,我不希望自己的病人是個求死之人,她托我來救你,不止是救你的人,還要救你的心。”

她麵具之外的雙眼透著幾分冷然,和衛雪滿認識的那個任平生太過相似,讓他一瞬恍惚,仿佛眼前這個人不是任平生的師長,而是她本人。

“這裏的陣法被我改過,外界聽不見我們的談話。”

任平生定定地看著他:“不如你先說說,為何會尋死。”

這個問題讓衛雪滿沉默了很久。

斜陽漸落,待到天色徹底黑下來的時候衛家一定會來人,任平生已經在這裏待了足足一日,若時間再長,難免引人懷疑。

她起身:“你不願說便算了,不急這這一日。”

她準備離開,叮囑道:“衛家人隻知道我給你用的是保命的藥,不知道你醒過來了,若今夜有人,記得用法術遮掩一下。”

遮掩氣息的法術天衍教過不少,她並不擔心衛雪滿不會。

她轉深欲走,就在此時,衛雪滿突然說話了,仿佛經過了一番強烈的掙紮。

“前輩……知道鮫人族嗎?”

任平生腳步一頓,又轉身在他身旁坐下:“知道,海族的領袖一族。”

衛雪滿頓了下,低聲道:“我…是個半妖,我母親是鮫人。”

這些任平生早就知道了,她沒有催促,靜靜地聽著衛雪滿思緒略有些混亂的話語,目光溫和,仿佛他說出任何聳人聽聞的東西她都不在意,隻是為了讓他把擠壓許久的情緒宣泄出來。

衛雪滿苦笑了下:“前輩說我尋死,其實也稱不上,我隻是權衡過,這確實是我破局最好的方法。”

他言語間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的樣子讓任平生氣不打一處來。

衛雪滿指著自己的心口,目光溫醇:“前輩醫術高超,想必已經發現了,我身體裏缺一些東西。”

任平生點頭:“帶走你生命力的東西。”

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麽?”

衛雪滿唇角繃緊,目光晦澀,沉聲道:“是一枚鮫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