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垂下的睫羽擋住了她的情緒, 辜老隻當她也信了這番說辭。
她露出來的雙眼笑意盈盈,絲毫看不出她此刻內心所想。
但任平生十分確定,他在說謊。
並非是她無端猜測。
房間裏那個鮫尾女孩身體形態更偏向妖, 說明她的母親是妖族。
如果真像辜老所說,是幾年前滄瀾海禍時海族上岸作惡留下的半妖孩子,這個孩子的母體絕不可能是妖。
妖的繁衍時間比人類要長很多,據她所知,鮫人族的孕育時間將近三年, 已經是妖族之中較短的。
滄瀾海禍至多持續一個月, 屆時,上岸的妖獸要麽身死要麽回到海中,那時這個孩子應該還未出生, 不可能留在陸地上被衛家收養。
但像任平生這樣,有一個半妖在身旁跟隨多年的人終究是少數,這世上絕大對數人類對於妖獸都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根本不了解半妖是什麽樣的存在。
哪怕是雲涯子, 也並不了解半妖背後真正代表著什麽。
衛家無非是仗著人們對於半妖和妖族的習性不了解, 故意誤導他們。
見他們都相信了自己的說辭,辜老這才道:“好了, 說正事吧,諸位剛才交上來的診斷結果我都看過了,答案各不相同,老朽想仔細聽各位講一講, 當然了,眼下有四位精通醫理的小友在, 若四位想論道一番, 也不是不可。”
聞言, 幾人麵麵相覷,無端有些緊張。
沉默片刻,百草閣那個名為伏雨的女修率先開口:“那我便拋磚引玉,先說說我的想法。”
伏雨道:“那個女孩是個半妖,方才我檢查過,她的妖力已經完全壓過了靈力,我認為她這般情況,乃是體內妖力失控所致,若想治愈,須得壓製她體內失控的妖力。”
“以烏夜蓮為藥引,引出她的妖力,再以我百草閣特有功法明光針來封鎖其掌控妖力的脈,方才能夠將她的狀況穩定下來。”
伏雨說完,鄧珩一輕嗤一聲:“前麵說的還有些道理,後麵的治療方案隻能說是無稽之談。”
伏雨也不惱,反問道:“既如此,請問鄧道友覺得要如何醫治是最好的方案?”
鄧珩一拾起書案上多出來的一張紙,那筆在上麵畫了兩道相互纏繞的墨線,才道:
“半妖和單純的人與妖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半妖有兩條靈脈,一條掌妖力,一條掌靈力,這兩條靈脈相互纏繞,不分你我,但又互為競爭,相互吞噬。
也正因為如此,半妖體內才會有兩種力量的撕扯,若照你所說,壓製妖力,那麽她屬於人的那一部分會立刻乘勝追擊,占據上風,屆時,她還是會麵臨力量失控的問題。”
伏雨並不否認:“你說的情況,我考慮過,但若因此什麽都不做,她便隻能等死,還是說鄧道友已經找到了平衡半妖兩種力量的方法?”
鄧珩一啞口無言,悻悻道:“哪有那麽容易。”
兩人爭執不休時,一直靜候在旁的中年男子突然說話了。
“其實,兩位道友的想法都算不得錯,隻是忽略了一個問題。”
中年男子先前介紹說自己叫常頤鳴,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卻說出了女孩病情的關鍵:
“誠然,導致她如今狀況的是兩種力量不平衡,在她體內開始了無休止的廝殺,若要治好,須得平衡她的兩種力量。這個方法千百年來都沒有得到過解決,短暫的時間我們能不能想出方法不好說,但有一點。”
常頤鳴鎮定的目光一掃,聲音悄然落下:“諸位可否想過,她的身體早在兩種力量曠日持久的爭鬥中開始崩潰了,烏夜蓮能夠引起妖力躁動,伏道友的想法並無錯處,但那女孩如今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百草閣的明光針了。”
任平生指尖在桌麵輕輕一叩,心下認同。
他說到了點子上。
這半妖的病情眼下的重點並非是控製平衡她的兩種力量,這是往後更長的時間裏她要學習的事情。
眼下他們最著急要做的,是緩和她身體走向崩潰的狀況。
三個人在一旁各抒己見,辜老卻緩緩將目光轉向了任平生:“不知明小友可有想法?”
他手裏撚著的,正是任平生寫下的診斷結果和方法。
被點了名,任平生不慌不忙地起身,微笑道:“辜老,在下要說的,您手中那張紙已經寫的很清楚了。”
辜老拖長了語調:“哦?”
她紙上寫的內容非常簡單,隻有兩句話,一是點明女孩的病情,和常頤鳴說的差別不大,重點是女孩身體的崩潰,第二句卻引起了辜老的注意。
——我有辦法穩定住她的身體狀況,讓她可以變回人身。
衛家絕不可能是辜老口中收養可憐半妖孩子的清清白白的慈善家。
他們想要一群有著妖族血脈,但能夠為人類所用的戰士。
任平生太清楚,一旦這些半妖孩子的狀況穩定下來,成長起來之後,將會成為最強且最衷心的戰士。
她剛才思考了許久,覺得這或許就是衛家有如此多半妖的原因,但若像辜老所說,不足百人,這個數量比她想象的半妖軍團又少了些。
幾十個半妖,或許能在和海族的對壘中劍走偏鋒險勝一籌,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一旦海族反應過來,隻會引起更強烈的反撲。
她總覺得,衛家還有更大的秘密。
辜老雙眼眯起,鄭重地端詳了一番任平生。
烏金麵具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露出來的雙眼不似他知曉的任何一個衛家的敵人,時間太短,衛家情報網掌握的東西也不多。
據此女所說,她來自一個名為天南山的小地方,辜老讓人去查了,大荒中原並沒有聽說過此地,倒是出了中原五州,靠近魔域的地方,有一座不起眼的山,名為天南山。
辜老試探道:“小友當真像紙上所寫的那樣,有辦法救這個孩子?”
任平生淺笑:“不僅有辦法救這個孩子,還有辦法救衛家更多的半妖。”
她語氣相當之篤信,倒叫辜老有些遲疑,莫非真是不知何處而來的隱世醫道高人?
任平生抬眸,又道:“但在下有一個條件,我治病時,不得有任何旁人圍觀。”
此言一出,一旁聽得認真的三個醫修都有些失望。
伏雨急忙道:“別啊,閣下若真有法子,能否讓我在一旁學習,我是真心求教。”
任平生卻隻是拒絕道:“抱歉各位,並非在下不願,但當時授我此法的人明確說過,不願此法外傳,我必須遵照。”
鄧珩一質疑道:“什麽治病救人的法子還非得藏著掖著?你該不會是來騙人的吧?”
任平生反問道:“這天底下有幾人能有如此大的膽子,敢來滄州衛家行騙?就不怕走不出滄瀾城嗎?”
聞言,辜老朗聲一笑:“小友這話有趣,但此事,老朽做不得主,還得請示我們家主,然老朽還有一事,煩請小友解惑。”
他目光精明地盯著任平生臉上的麵具:“在衛家行醫,戴著這樣一副麵具,怕是有些不妥,小友能否揭下麵具,老朽也放心些。”
任平生頓了下,聲音有些無奈:“辜老這話,這些年我聽過不少次。實不相瞞,在下幼時被妖獸所傷,妖獸帶有毒瘴的利爪劃破了我的臉,僥幸保住一條命,但臉卻毀了,毒瘴深入,難以清除,饒是我醫術再怎麽高超,也無力挽回,因而常年以麵具示人。
在下不願摘麵具,若辜老信不過在下,另請高明便是,在下願立心魔誓,絕不將今日所見所聞外傳。”
她說著就轉身欲走,橫舟在角落裏聽得津津有味,見狀立馬跟上來,把藥童的身份扮演到底,打算跟她一起走。
剛走出沒兩步,辜老連忙道:“小友留步,是老朽唐突了,這麵具你不願摘,那便不摘了,總歸衛家本宅,也不會有什麽危險,還望小友以人命為重,救人要緊。”
任平生回身,衝辜老淺淺行過一禮:“辜老高義,在下佩服。”
她心中輕嗤一聲,這些疑心病重的高門大戶,若她為了留下而摘下麵具,他們反倒會覺得她別有所圖,反倒是這種欲擒故縱的法子,更符合她如今清高醫者世外高人的形象。
衛家人準備東西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兒,一旁等候留著不願走的三個醫修還是被請出了別院,辜老在別院外又設了一方陣法,陣法像結界一樣將別院攔起來。
美其名曰是遵照任平生的要求,不讓外人進入,順便保護她。
但任平生知道,自己的要求正合了衛家的意,讓他們方便監視看管自己。
接下來幾天,任平生都被關在這個別院中,整日和半妖女孩待在一起,除了衛家會定時給她送來三餐必備的水和食物,其餘時候都沒有外人來打擾。
任平生當然不會傻到去吃衛家的東西,她將食物都封存起來,扔進了芥子囊中,佯裝出自己吃得幹幹淨淨的樣子。
正收拾完,身後傳來長尾在地麵蜿蜒搖曳的聲響,一抬頭,半妖女孩就出現在了她麵前。
女孩的鮫尾立起來後約有六尺高,在任平生麵前投下一道陰影,緊接著鮫尾彎下,女孩俯身過來,帶著鱗片的小臉湊到任平生手心蹭了蹭。
幾天時間,她們已經足夠親近。
任平生捏了捏女孩的後頸,示意女孩抬起頭來,女孩的豎瞳在溫熱的陽光下顯得透明而澄澈,沒了前幾日的嗜血和野性,反倒有些天真和笨拙。
她往女孩張開的嘴裏塞進一枚奇異的丹藥,這枚丹藥微微透明,將內核的墨色火焰看得清晰而分明。
女孩順從地將丹藥咽下,舒服地眯起眼睛,很快,她就覺得尾部裂口的地方開始發癢,想要去撓,被任平生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女孩委屈地發出一聲嗚咽。
“不準撓,記住了嗎?”
對著這樣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任平生的語氣可謂極其溫柔,她耐心地拍打著女孩的後背,讓女孩因為癢而躁動的心情平靜下來。
少頃,任平生口袋裏冒出一個單薄的紙片腦袋,帝休趴在口袋邊緣直勾勾地盯著任平生,碧色的眼睛裏有一絲委屈。
他的主人,這是想養別人了嗎?
任平生垂眸看了他一眼,分出左手留給他,帝休順勢抱住她左手的尾指蹭了蹭。
非常沒出息地被哄好了。
“不要點頭,聽懂了就說出來,你可以說話的。”
任平生盯著女孩,引著她收起了尖刺的爪子靠近自己的喉嚨,感受說話時喉嚨的震動。
比起治病,教她說話更難。
這女孩上半身除了手臂外都是正常的人型,她擁有人類的聲帶結構,說話哭喊本該是本能,但她卻不會。
“天潯。”
這是任平生給女孩取的名字。
女孩茫然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卻隻發出野獸般的嘶鳴聲。
任平生歎息一聲,揉了揉天潯的頭發:“沒事,慢慢來。”
因為殷夜白,任平生很清楚要如何醫治這些身體瀕臨崩潰的半妖。
她將給天潯的治療分成三個階段,雖然不能完成治好,但能夠暫時達成她的目的,讓天潯的兩種力量平穩下來,暫時可以在兩個身體中來回切換。
這隻是第一步,而身為外人,醫治也隻能做到這一步。
往後更長的時間,需要天潯去學習如何分心控製平衡兩種不同的力量。
像她這種不完整的半妖修煉起來,比之殷夜白和衛雪滿那樣的半妖要困難許多。
但她也隻能自己去走。
任平生在別院中一共待了十天。
前三天,天潯尾巴根部的裂口愈合了。
第四天,她僅剩的和人類相似的上半身也開始慢慢變成鮫的模樣。
第五天,天潯已經徹底沒有了人身,看上去完完全全地就是一條鮫。但她仍保存著身為人時對任平生的那一點依戀,沒有徹底丟失靈智。
第六和第七天,已經穩固了一天的妖身再度發生變化,屬於妖的特征開始褪去,原先的上半身再度變回人的模樣,和最初任平生見到天潯時一樣,人身,鮫尾,不同的是雙臂的利爪也變回了人類小孩那樣分明的手指。
第八天,妖身的褪化愈發明顯。
第九天,天潯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七八歲的人類小孩,她臉上冰冷的鱗片褪去之後小臉粉嘟嘟的,隻是因為一直養的不太好,臉上沒什麽肉。任平生盯著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捏了下天潯的臉。
嗯,手感不錯。
任平生心情愉悅,在院子裏走了幾圈,順便在衛家布好的陣法陣紋處踢了幾下,陣法被悄無聲息地改變,但外人卻毫無所知。
衛家密室中,衛晉源通過水鏡看到的別院中的畫麵沒有任何異樣。
隻有任平生自己知道,他看到的東西,已經是被她遮掩過,故意想給他看到的東西了。
第十天,天潯已經可以自如地在人身和妖身之間切換。
任平生深深看著她,輕聲叮囑道:“出去之後,不要輕易在衛家人麵前顯露出你的妖身,知道嗎?”
她答應衛家的是壓製住半妖的妖力,讓其穩定在人型的狀態。
可她做多了一些事情。
天潯愣愣地看著她,許久才發出一個幹啞的音節:“好…好。”
任平生有些驚訝,聽著天潯稚嫩的聲音,忍不住偏過頭,笑了出來。
十天後,任平生牽著一個小女孩,第一次走出了衛家別院。
辜老和衛家家養的一群醫修看著天潯,沒有人不驚訝。
“這、這是真的?”
“壓製住了妖力,還沒有引起力量紊亂身體崩潰?”
“真的成功褪成人型了?!”
一群醫修麵麵相覷,突然覺得自己可能要飯碗不保了。
但心中仍是好奇,連忙追問任平生:“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任平生隻是微笑。
被如此多的人圍觀,天潯很不習慣,野獸般的本能讓她手指緊扣,利爪險些露出來,想起任平生的叮囑才按捺下來,轉過頭抱著任平生的腿,一副不敢看到外人的樣子。
倒真的和尋常七八歲的女孩沒有區別。
衛家密室中,衛晉源收起水鏡,對一旁華美高傲的女子道:“靈凰殿下,此人看來是有些真本領在身,不如讓她試試,如何?”
從試診那一日,到別院中治病的十日,他們看完了全部。
靈凰盯著水鏡中的女子,眸光閃爍片刻,而後道:“衛家主前些日子已經答應了藥聖,先用溫和的藥吊住我未婚夫的命,再徐徐圖之,臨時更換醫者可是醫道大忌,亦是每個醫者的大忌,衛家主可考慮好了?”
衛晉源低聲笑了笑:“無妨,總歸搶了藥聖病人的,是她,不是嗎?”
靈凰撇開眼,臉上浮現出不齒的神情,一閃而逝。
若非必要,他怎麽會喬裝來此,還要和衛晉源這種人合作。
“她的來路,查清楚了嗎?”
衛晉源:“並非中原之人,對於極域外的事情,衛家的消息網涉及不到,隻能查到她約莫和魔域有些關係,魔域一向不涉人間和妖域的事情,可以確定的是,她和海族絕對沒有關係。”
靈凰冷冷道:“那便足夠了。”
沒過多久,任平生被辜老和侍者帶著向衛家後院走去。
天潯不願離開她,堅持要跟著一起,辜老沒覺得一個被壓製了妖力的半妖能起什麽風浪,便允許了她隨行。
這一路越走越偏,景色由精致華美轉而變得清幽僻靜。
任平生心漏跳一拍,有了某些猜測。
終於,到了院前,任平生正欲推開門,被辜老攔住。
辜老的聲音多了幾分鄭重和警告之色:“小友,房中那位便是衛家請你來診治的貴人,比之你身後的小童要重要得多,還請小友重視。”
任平生溫聲道:“辜老放心,明某定不負所托。”
言罷,她推門而入,目光落在了房間的**。
來到衛家的第十一日,任平生終於見到了衛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