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抬腳往裏走了一步, 感覺自己像是踩在了某種黏膩濕潤的黏液之中。

她掃了一眼,發現不僅她站著的地方,這整個屋子的地麵上都被濕噠噠的黏液覆蓋, 屋內的腥味太濃,已經分不出是黏液散發出來的,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一道冰涼陰冷的目光自任平生進門後就始終盯著她,像是野獸在等候獵物時的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咬斷她的脖子。

任平生平靜地抬頭, 對上了屋內這般狀況的始作俑者。

若要說麵前這個女孩是人, 未免也太過牽強,沒有哪個人類全身都覆蓋著細密的鱗片,鱗片閃爍著冷銳的寒光, 似乎可以輕易地割斷人的喉嚨,她的四肢都是都化作四趾利爪,深深嵌入牆壁之中, 盤踞在房梁上。

她沒有雙腿, 隻有一條和腰粗細相仿的鱗尾, 身後巨大的長尾從房梁上垂下,煩躁地拍打著地麵, 一雙冰冷的豎瞳正死死看著這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任平生目光掃過女孩身上細密的鱗片,若有所思道:“蛇?不…不對,是鮫。”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先前進來的所有醫者都被嚇得神情恍惚地逃走。

這女孩,是個未成型的半妖。

不同於人和妖, 更不同於完整的半妖,她更像一個純粹的野獸, 對人類有著強烈的攻擊性。

人與妖乃是不同種族, 異族之間的結合本就是逆天行事, 更別說誕下兩族混血的子嗣。

最初她發現衛雪滿是個半妖時心中就有疑惑,那時隻當是衛雪滿幸運,現在看來,衛雪滿分明是無數結合失敗的不幸之中難得的萬幸。

人與妖的結合,很少會像衛雪滿那樣有完整的人身,且神魂靈智都並無缺漏,隻要他自己不表露出來妖相,旁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個半妖。

但這隻是極少數的幸運兒。

更多的孩子則會像眼前這個女孩一樣,身體是半人半妖的狀態,且靈智有損,哪怕長大了,智力也和孩童沒有區別。

一千年前,任平生曾經遇到過一個這種未融合成功的半妖。

那是個蛇妖和人類結合而生的孩子,和眼前這個妖身更占上風的女孩不同,當年她遇到的那個孩子更像個人,隻是偶爾會出現一些妖身的表征。

那個孩子比眼前的女孩要更加清醒些,尚有些靈智在身上,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痛苦。

痛苦的被人妖兩種不同的身體和想法來回撕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走向崩潰的邊緣。

因是逆天的造物,半妖的存在極為稀少,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半妖。

之後任平生陸陸續續遇到過三四個,這才發現了半妖身上的一些共性。

半妖孩子的身體是跟隨母親的,如果母體是妖,那孩子就會更加偏向妖的形態,如果母體是人類,那孩子則會更加偏向人類的形態……但生下半妖孩子的人類母親,大概率無法存活。

普通人類的身體很難承受住太強的妖力,在孩子出生時就會耗盡心力而亡。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在當年她所遇到的幾個半妖孩子之中,唯獨有一個,狀況非常好,不僅可以自由的在妖身和人身之間切換,還擁有極其強悍的血脈之力和修煉天賦,集人妖兩族之所長。

那人的修行天賦,堪稱當世罕見。

後來她遇到的幾個半妖孩子全都因無法控製身體的崩潰而亡,隻剩最健康的也最強的那個還活著,被她帶了回去,取名殷夜白。

妖不到化神境都無法完全化作人型,很少有人類願意接觸這些形狀詭譎的妖物,而妖同樣也瞧不上弱小的人類,對他們而言,人類可以是獵物,可以是食物,唯獨不可能是伴侶。

故而人與妖之間很少會有自然結合而誕下子嗣的情況,大多數都是被迫。

以半妖的罕見程度,竟然突然出現了四五個,定有特殊原因。

當時任平生叫上了對這方麵了解較多的霜天曉一同沿路查證,最後在一處山穀發現了問題所在。

那處山穀是群妖聚居之地,山穀上方隻有兩三個零散的村莊,住的人也不算多,山穀中都是性情安靜不喜傷人的妖,因此人妖之間相處還算和諧。

偏偏那一年,一個已經化型的靈族逃竄到了山穀之中,那個靈族的本體是一種催.情效果極強的靈植,那靈植的藥效範圍廣泛,不僅覆蓋了山穀,更是影響到了外界的人類,一部分遊移在山穀外圍的妖獸從穀中逃離,正巧圍繞在村莊附近。

據說,等附近的修真者們趕到的時候,隻餘滿目慘狀。

任平生沒想到,千年之後,她還會再見到這種形態不定的半妖。

半妖女孩盤踞在房梁上,冰冷的豎瞳直勾勾地盯著任平生,喉中發出唯有獸類才會發出的嘶鳴聲,身體躬起,神態緊繃,仿佛頃刻間就要彈射而出,將獵物吞吃入腹。

任平生不慌不忙地朝屋內走進了幾步,不知從芥子囊中拿出了什麽東西攥在手心,然後向女孩伸出了手。

一股怪異的香味在房間傳開,女孩目光明顯迷離了一瞬,警惕的神色從眼底浮現,卻又因為任平生手心的東西而放鬆下來。

她身後巨大的鱗尾鬆開了房梁,慢慢滑了下來,像是不敢卻又忍不住**地慢慢靠近任平生。

粗壯的尾巴在黏膩的地麵上滑動,帶起一陣令人齒冷的黏糊聲音,緩緩向任平生靠近,知道腥熱的呼吸噴在任平生的手掌心。

鮫尾女孩試探著看了她一眼,嘴裏豁然探出一條細長的舌頭,唰的一下把任平生掌心的東西卷走,一口吞咽下去,好吃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任平生心下歎息,還好她多年培養下來的好習慣,無論走到哪裏,手中都會帶上各式的藥材,尤其是這水韻蓮。

水韻蓮雖名為蓮,其實一點花的形態都沒有,而是一塊晶瑩剔透的膠狀物,人和妖都能當做食物服用,對於人的味蕾而言,水韻蓮幾乎沒有味道,對於妖來說確實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半妖服用之後,不僅能夠飽腹,還能夠讓他們的情緒和神智穩定下來。

以前殷夜白也喜歡吃,還不肯承認,她會習慣性的帶幾塊在身邊,沒成想今日派上了用場。

這鮫尾女孩顯然年紀不大,吃到了好吃的就對任平生另眼相看,試探性地湊過來,被鱗片覆蓋的小臉在任平生掌心蹭了蹭,一陣冰涼的觸感。

任平生輕聲道:“乖孩子。”

沒一會兒,任平生感覺手心一沉,女孩蹭著蹭著,垂著頭趴在她掌心睡著了。

她動作很是溫柔,將女孩托起放回**,巨大的鮫尾仿佛有意識一般,自覺地蜷縮回去,將女孩脆弱的人身部分盤踞保護起來,就連睡著的時候,女孩的眉頭都是緊皺著的,不隻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疼痛。

任平生垂眸看了一會兒,在女孩盤踞起來的尾巴根部找到了一道明顯的裂縫,從尾椎處裂開,露出內裏鮮紅的血肉,這裏的鱗片已經脫落了一部分。

這個女孩的身體形態也開始不穩定了。

身體中屬於人於妖的部分在不斷的爭鬥和撕扯,互不相讓,他們每日每夜都需要是在劇烈的疼痛中度過,最終,人身與妖身無法融合,在爭鬥和痛苦中走向生命的終結。

這就是大部分半妖的宿命。

隻有極少數的幸運兒,如衛雪滿和殷夜白,人身和妖身的爭鬥會逐漸趨向平穩,能夠自如地切換人與妖的形態,同時掌握人與妖兩種能力。

人與妖的結合誕下子嗣,除非是極其特殊的情況,否則根本不可能。

衛雪滿,還有現在這個女孩。

直覺告訴她,衛家應該還有更多的半妖。

滄州人族和海族的鬥爭如此激烈,她不信這隻是又一次和千年前類似的巧合。

任平生深深看了女孩一眼,轉身離開,眼神卻冷了下來。

這是人禍。

……

別院中,老仆朝著身旁的侍者低聲問道:“處理好了嗎?”

侍者恭敬道:“回辜老,方才進去的所有人都已經立下心魔誓,絕不將此事外泄。”

辜老瞥他一眼:“一個心魔誓可不夠。”

侍者又道:“已經請洪老給他們下了禁製,哪怕他們想說也說不出來。”

辜老這才滿意地點頭。

他回頭,別院之中隻剩四五個人還在等候了。

他眉頭一跳,意識到方才那名戴麵具的女修進去的時間似乎過長了些。

已經超過了此前進屋的所有人。

辜老眉頭一皺:“她進去多長時間了。”

一旁的另一個侍者道:“回辜老,剛到半刻——”

話音未落,任平生推門而出,時間剛卡在半刻鍾,不多不少。

麵具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叫人看不清她的臉色,但她露在外麵的雙眼卻很是平靜,並沒有任何受驚的反應,步履平緩地走到書案邊,未經太過思考,提筆寫下自己的診斷結果。

辜老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深意。

倒是頭一會,有外來的醫者見了那女孩能不害怕的。

任平生寫完自己的診斷,排在她之後的那幾人也被嚇跑了,偌大的別院中隻留下包括她在內的四個醫者,加上一個充當她藥童的橫舟,還剩五人。

四個醫者將自己所寫的結果封在信封之中交給侍者,隨後便開始了一段時間的等待。

沒一會兒,辜老看完了他們四人所書的診斷結果,眼底劃過一絲驚異。

他將心中的驚訝壓製下去,提步走到四人身邊,清了清嗓子,客氣道:“感謝諸位,看到那孩子之後還願意留下為她診治。”

他一出言,餘下幾人再也按捺不住,鄧珩一猝然起身,臉色煞白地問道:“敢問前輩,那女孩可是半妖?滄州境內為何會有半妖出現?!”

這等天理不容的造物,終究還是會讓很多人害怕和避諱。

餘下幾人,至少都是見過半妖,知道這是什麽,也對此稍有了解的人,鄧珩一問了他們想問的,幾人同時看向辜老,想要一個答案。

辜老沉沉地歎了口氣,竟露出不忍和慚愧的神色,沉痛道:“此事說來話長,滄州人族和海族對壘多年,戰亂不斷,此事想必諸位都知曉。”

“這孩子……”辜老頓了下,似有哽咽之聲,不忍道,“這孩子,是前幾年滄瀾海禍之時留下的,海裏的那些妖獸,毫無人性可言,激戰之後偷潛上岸,竟對滄州人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我等發現的時候,為時晚矣。”

眾人大駭,鄧珩一更是嚇得後退一步,驚聲道:“竟是如此?”

餘下幾人中,身著百草閣道袍的女子黛眉微皺,略帶不解:“照您如此說,像這個孩子一樣的半妖應該不止一個才對。”

辜老點頭:“小友所言不錯,這樣的孩子,滄州約莫有近百個,他們被凡人害怕,普通修士也無法接受,衛家便將他們接了過來,給他們一個容身之處。”

百草閣女修起身行禮:“衛家善舉,令伏雨敬佩。”

中年男子同樣起身,對辜老抱拳行禮。

毛筆在任平生指間來回打轉,終於停住,她察覺到了辜老雖然在和另外三人說話,眼神卻始終暗中關注著她,應當是剛才她寫下的東西起了作用。

任平生不慌不忙地起身,看向辜老,卻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辜老,在下有一問,不知辜老可否解惑。”

辜老定定地看了她眼:“小友請講。”

任平生眉目清明,直截了當道:

“外界不清楚人妖結合的後果,也難得見到一個活著的半妖,如此也就罷了。可衛家既已知曉人妖結合是如此慘狀,又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同妖族結親?”

任平生聽到身旁百草閣女修輕輕抽了口氣,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沒想到她膽子這麽大。

辜老卻不慌不忙,像是早已經做好了準備,溫聲道:“衛家同妖族結親一事,確實遭到了外界的諸多非議,以衛家原本的態度,本不想解釋太多,時間長了自見分曉,但老朽身為衛家一員,又是麵對諸位醫者仁心的小友,免不了要多說上幾句。”

“實不相瞞,衛家同妖族結親,為的正是一舉解決海族和半妖的問題。”

辜老又道:“妖域皇族羽族和海族不合多年,海族自數百年年前脫離妖域後自成一派,從此便不斷騷擾滄州岸上的人族,我們實在不堪其擾,想要一舉解決海族大患,卻形單影隻,隻能初次下策,聯合妖域的力量。”

“結親,是最為名正言順的方式。”

辜老又歎了口氣:“其二嘛,關於半妖,妖族的了解總歸是比我們人類要多,我們也想尋求妖族,看看這群半妖究竟該何去何從。”

“事情解決之日,也就是雙方和離之時,孩子自然是不會有。”

言罷,辜老對幾人深深躬身行禮,誠懇道:

“方才所言,實屬衛家機密,還請諸位切勿外傳。”

任平生定定地看著辜老片刻,輕輕一笑。

“自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