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白回憶起這一個月的的經曆, 說一句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也不為過。
夢微山在雲州和定州的北部,曲州的南端,三州交匯之處, 和大荒最南部的滄州相距甚遠,以他們的速度,哪怕是全速趕路,不乘飛舟的情況下也需整整半年才能趕到。
出了夢微山境地,在定州境內其實有七個飛舟點可以乘坐飛舟直抵滄州, 但她偏不這麽幹, 而是不知怎麽從夢微山中找到了一個從未有人見過的傳送陣。
這個傳送陣直接將他們送到了祜蘭山,而後……梅若白就在那裏度過了畢生難忘的一個月。
梅若白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對麵的女人,一個月前他隻覺得此人神秘莫測, 修為精深,如今卻覺得她可怕。
日夜相處了一個月的時間,他連這兩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隻依照對方的要求, 喚她山長, 喚她身旁的男子休先生。
這一個月,他們闖進了祜蘭山中的十一個異獸巢穴。
不, 不應該說他們……隻有他自己,被扔進了異獸巢穴中。
山長和她身邊看似粘的好像撕不下來的男人就在一旁看著,那閑適的姿態,端杯茶就能當做雅客清宴。
山長坐在一旁, 目光清明,談笑自若道:“你以前尋各處險地錘煉自己的方法, 確實可以鍛煉你的心境……但太慢了。”
“其實以天生絕脈的體質而言, 你的修行速度算不上慢, 甚至屬於很快的那一批,我從未有見過天生絕脈之人能夠修行至元嬰境的,就連築基都是少數。”
山長頓了下,又複道:“隻是,你身邊有一個世所罕見的劍道天才,她在八大道成歸中起步最低,修行最晚,其他幾位已經修行至元嬰境甚至化神境的時候,她還連劍譜上的字都不認識,但她卻僅次於藥聖和雲微,成為了天底下第三位踏足道成歸境界的人。”
“這等天資,別說如今的天下找不到幾個,就算往上追溯個一千年,也是世所罕見。”
她搖了搖頭:“你若想用尋常的方法追上劍尊的腳步,根本不可能。”
她語氣中分明沒有嘲笑,但梅若白還是覺得難堪。
其實這些年他已經很少再因為這種事覺得難堪了,早年間聽到的諸如此類的對比太多,他早已聽得連厭煩的心情都無,隻覺得可笑。
過去那麽長的日子,總有人試圖以他來動搖那個人,借此動搖劍閣,那些人卻沒想過,在踏上道途之前,他和那個人還有更長的相依為命的歲月。
他如此急切的想要強大起來,就是為了讓自己不成為那個人的軟肋。
她是劍者,當無堅不摧。
這些心思,旁人都無從知曉,但山長卻像是一下看穿了他所想一般,直接道:“你不是想變強嗎,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梅若白信了。
卻沒想到她說的方法就是直接將他扔到異獸巢穴了。
梅若白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祜蘭山中所有的異獸都不會攻擊她,她端坐在一旁,笑看著自己被鋪天蓋地的異獸群追著滿山亂跑的狼狽模樣,笑道:“你以前的方法,路走偏了,苦行僧的修煉方法不適合你,你習武道,是個劍修。”
“你知道劍修的實力要從什麽地方鍛煉出來嗎?”
她勾了勾唇,仿佛惡魔的輕聲低語:“不是埋頭苦修,而是戰鬥,無休無止的戰鬥。”
梅若白本以為她將自己扔進巢穴後就不管了,卻沒想到她竟真的一直守在一旁,看似沒有看向他這邊,卻總在他快要遇到生命危險的時候,輕描淡寫一句話,點出他該用什麽方法回擊,偏偏這些看似不可思議的角度他竟然都能夠做到,甚至可以一擊即殺。
從祜蘭山出來之前,梅若白沒有打一聲招呼,直接提著劍消失了一天,回來後滿身染血,但雙眼亮的驚人。
他第一次在沒有看顧的情況下掃**完一整個異獸巢穴。
他胸膛深深起伏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不需要三年,甚至不需要一年。
隻用這一個月,都足以讓他脫胎換骨。
見她仍是不肯收下靈石,梅若白當即起身,眼見著就要衝她躬身拜下,她才無奈地收起這一枚價值幾十萬靈石的芥子囊。
幾十萬的靈石在手,三人挑了滄瀾城中最好的一家客棧,因梅若白實在衣衫襤褸還險些被攔下來。
梅若白去到客棧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整理梳洗了一番,換身幹淨衣服。
他離開後,任平生才徹底放鬆下來,裝著靈石的芥子囊被她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拋起,少頃,她無奈地笑了下。
梅若白這些靈石也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最近是真的沒錢。
畢竟這具身體在虛空中沉睡了一千年,出來的時候能有件衣服蔽體都不錯了,其餘的根本談不上,可以說是身無分文。
她甚至都想過重操舊業練個丹藥煉個靈器試試,但一路飛速地趕路才終於趕在時間來到滄瀾城,中間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閑留給她售賣丹藥。
想到這個時間節點,任平生眼中浮現起一絲鬱色。
沒過多久,帝休輕叩幾下門,得了任平生的應後推門而入:“打聽了一下,仙網上的消息沒錯,衛家的廣發英雄帖,集天下英傑於滄州,共商禦敵大計。”
任平生指尖在桌麵輕叩,低喃道:“衛家…”
她想起了從夢微山回天衍時傅離軻給她看的那封衛雪滿留下的手信。
衛雪滿留下這封信就消失了,如果他所言不錯,那他現在應該就在衛家本家。
思忖片刻,任平生再度戴上麵具,朝帝休伸出手:“陪我出去走走。”
帝休嘴上回應得慢吞吞的,但卻快步上前,牽起了她的手。
最近她有意讓他多說些長句,教他一些人類的語言,他現在已經能和尋常人毫無障礙的溝通了,卻不知為何,在她麵前說話的時候好像還是以前那副反應慢半拍的樣子。
任平生看著他們緊緊相扣的手指,意味深長地掃了帝休一眼,帝休眼神不自在地遊移,偏過頭去不看她。
她所說的出去走走,當然不止是簡單的散步而已。
他們所住的地方是滄瀾城中最熱鬧最繁華的一條街,和淩葉軒所在的坊市隻有一條街的距離,在這裏既能將坊市的情況收入眼底,也能將這條街上酒肆茶樓飯莊的笑談聲聽得清楚。
任平生選了這條街人流量最大的一個酒肆,挑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果不其然,酒肆中四處高談闊論,聊得都是近來滄州發生的幾件大事。
“咱們滄瀾城最近熱鬧得很啊,一批又一批的外來修士往這裏跑,前些日子我還看到一大群妖族進城,那大毛尾巴,看得好些人眼睛都直了。”
“畢竟咱們衛家大少爺如今在和妖族議親,再者,近來海族頻頻攻擊人類,以往也就罷了,今年可是伴月海開放的時候,那群海族竟然霸占了伴月海,不讓人類進去,簡直想翻天。”
“要說今年也是見鬼了,早年間咱們雖然和海族有過衝突,但也不會像今年這樣頻繁,我看那些臭魚爛蝦就差在咱們的海岸線旁邊安營紮寨了。”
說到這,方才還大聲說話的人突然壓低了聲音,警惕地掃了一眼周圍,小聲道:“你們說,會不會和海上出現的那個東西有關。”
聽到這裏,任平生斟酒的動作頓了下,隻一瞬,很快又恢複正常,叫人看不出異樣。
“我看仙網都在傳,說滄瀾海灣上空出現的黑色漩渦,是一個上古遺跡,你們覺得是真的嗎?”
“這誰知道呢,那黑色漩渦抗拒所有人的靠近,尋常人根本連近身都難,更別說進去了,但我看仙網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興許是真的呢,你猜最近這一個月咱們城裏多出來的這麽些個人,有多少是因為衛家的邀請前來,又有多少是為了那個所謂的上古遺跡而來呢?”
言罷,幾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任平生用尾指沾了點酒,在桌上畫了三條線,一邊聽周圍人們的聊天,試圖獲取一些信息,一邊梳理著思路。
坐在她麵前的帝休突然伸出手指,輕碰了下她的尾指,一觸及離。
任平生抬眼看去,看到帝休湊近到她耳邊,用氣聲說:“你要找的道印,在他們說的上古遺跡裏嗎?”
他說完就又坐了回去,任平生想了想,搖頭道:“我不能確定,我和道印之間的聯係時有時無,隻能感應大到大致在這個區域,卻捕捉不到具體的方位,像是被什麽東西阻隔住了。”
話雖如此,但若上古遺跡之事為真,那很大概率,她要找的道印就在這裏麵。
一個月前,她從夢微山離開時,其實並不知道什麽衛家廣發英雄帖,更不知道那所謂上古遺跡之事,但靈魂深處感應到了她的本源道印所在,那是她恢複力量的關鍵,這才向著感應的方向一路南行,直到抵達滄瀾城,這種感應才逐漸淡下來。
她現在的身體和大荒界域相連,限製住她不能調動身體裏的大部分力量,否則界域會跟著一起發生震動,但隻要找到遺落在外麵的本源道印,她的實力就能恢複大半。
本源道印不同於她當年隨手寫下的“飯否”,而是真正承載了她本源道法所在的力量源,修為到了她這個地步,本源道印一定程度上甚至能夠影響一方天地的運轉。
就像硯青的乾坤道印,能在當時那麽危機的時刻護送霜天曉離開戰場。
帝休雙手托著臉,不解道:“身體、道印、洞府,這個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你留下的東西。”
任平生低笑了聲:“如今散落在外的,有三個洞府,五枚道印,餘下不重要的東西太多,已經記不清放在哪裏了。”
任平生慢慢梳理著思路,衛家獨霸滄州,滄瀾城中哪怕一草一木都同衛家關係匪淺。
哪怕這次的上古遺跡直接高懸在空中,形成一個顯眼的黑色漩渦,如此惹眼,她也覺得以衛家之能,不會守不住這個秘密。
上古遺跡,隻要能夠進入,哪怕找到的東西不多,也都是天下至寶了。
衛家若想獨占,絕不會有任何關於上古遺跡的消息穿到外界去。
如今的形式,隻說明了一件事——這是衛家有意為之。
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有意思了。
這上古遺跡究竟有什麽樣的存在,能讓衛家甘願放棄如此大的利益,也要將消息傳揚出去,引其他各州修士前來。
任平生按著眉心,一個隱約的靈感在腦海中一閃而逝,沒被捕捉到。
她始終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重要的信息。
少頃,思之無果,任平生將此事暫且擱置,決定在進入上古遺跡前,先和這個滄州之主衛家接觸接觸。
還沒起身,任平生就聽見酒肆中傳來一陣躁動之聲,不少人放下了手中的就被,湊到窗戶邊看熱鬧,還是不是發出驚歎之聲。
“這就是妖域皇族——羽族嗎?”一個年輕女修感歎道,“真美啊,世上竟然會有如此精美絕倫的造物,上天當真不公。”
聞言,任平生也搭在窗邊,探首掃了一眼。
樓下的街市已經被妖族的車隊占了個滿滿當當。
守衛在車隊旁邊的是一群化型一半的雪豹,每個豹人頭頂都有著圓圓的耳朵,身後一截粗長的毛絨尾巴不斷在身後舞動,不時拍打在地麵上,四肢都是粗壯的豹爪,行經之時在地上留下深刻的抓痕。
街邊有些人是不敢直視這些雪豹妖修的,畢竟看人類還是不太能夠接受和自己相仿的人身之上長了個豹子頭,怎麽看怎麽覺得古怪。
妖修的化型越完整,修為越高,化神境以上的妖修可完完整整地化為人形,隻是身上會留有妖紋,據說夢仙遊以上的妖修化型,就連身上的妖紋都能夠隱去,叫人完全看不出破綻。
按照化型的完整度,這群雪豹應該是金丹境的修為,靠近馬車一些的是六個銀狼妖修,他們的化型就要完整得多,頭頂尖尖的立耳不時抖動,身後粗壯的大尾巴安靜地垂在身後,雙手化作狼爪,餘下其他地方看著都和人類並無區別。
任平生目露竟然,覺得這一代的妖皇確實不容小覷。
尾巴是表露犬族心情的重要渠道,可這幾個銀狼妖修竟然能夠控製尾巴絲毫不動,不知是用什麽方法壓製住了尾巴搖動的本能,還是真的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完全沒有任何波動。
無論哪種,對於妖修而言,都極為可怕。
最靠裏的則是人們目光的焦點,三個羽族。
這三個羽族姑娘穿的極為清涼,朱紅色的紗衣柔軟地貼在身上,隻有邊緣的金色鏈條掛在纖細的脖頸上,雙臂完全赤.裸的露在外麵,下裝是青綠交織的長裙,和上衣沒搭上,而是露出一截白淨勁瘦的腰肢,隱約能看見這三個羽族姑娘腰部優美的肌肉線條。
這番不同於人類的打扮引得整條街的人都側目圍觀,任平生甚至聽到旁邊的女修羨慕道:“她們穿的衣服,一看就很舒服,若是夏天,一定涼快得很。”
任平生深以為然。
車隊險些引起了這條街的擁堵,用了好一會兒才從他們眼前行過,隻是那華美的馬車中坐著的人始終沒有露麵,但任平生卻感受到了從馬車裏散發出來的氣息。
算不上很強,但卻莫名地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並不是對人,倒像是馬車中人修煉過什麽她熟悉的功法而對此感到的親切。
車隊行過,直到再也看不到影子之後,任平生突然想到了剛才從酒肆中聽到的一句險些被她忽略了的話。
——“竟咱們衛家大少爺如今在和妖族議親。”
任平生眨了眨眼睛。
衛家大少爺,那不就是衛雪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