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笑了下, 非常不要臉地應下了聶長風的感謝:“聶道友客氣了,天衍星瀾同為雲州宗門,出門在外互相照應, 應該的。”
聶長風目光在帝休和任平生身上來回掃視一番,欲言又止一番,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他確實好奇,為什麽那般生死關頭,帝休先生會突然衝已注定成為一座死城的鹿夢城。
若說和眼前這位任道友沒有關係, 他是不信的。
但聶長風打量了下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 直覺此事還是不要問出口的好。
道了謝,聶長風就打算離開。
他走了幾步,都快走出天衍駐地的院門, 卻發現帝休沒有跟上來,轉頭一看,才發現帝休也不是沒走, 隻是腳步格外緩慢, 腳下仿佛綁了千斤重, 邁一步都顯得費力。
聶長風有些奇怪,心道沒發現這尊大佛受傷了啊?怎麽路還走不動了。
任平生盯著帝休的身影看了一會兒, 出言挽留:“我有些事,想單獨和帝休先生聊聊,不知先生方便與否?”
帝休當即站直身子,腳步也不沉了, 精神也好了,飛快地走回來, 連忙道:“方便, 我方便的, 去哪說?”
他這樣的表現,讓院中所有人都側目看來。
太史寧人在中堂,把窗戶推了一道細縫,露出一雙靈活的眼睛,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手裏已經掏出了一本冊子和筆,準備記些什麽。
謝蓮生被他拉著站在窗邊,嘟囔道:“我到底為什麽要幹這種事…”
他嘴上這麽說,身體卻很誠實的扒在窗邊,跟著太史寧一道聽牆角:“過去點,你擠到我了。”
傅離軻人在下巴抵著刀柄,和衛雪滿肩並肩,肩膀一動,撞了下衛雪滿,示意他看。
衛雪滿卻像有些沒精神,低聲道:“我先回去了。”
傅離軻不解看過去,卻隻捕捉到了衛雪滿有些疲憊的背影。
夜色下,燭火中,任平生的側顏忽明忽暗。
她領著帝休走出庭院,還不忘回身帶上院門,給了幾個蠢蠢欲動想要跟上來聽牆角的人一個眼神。
院子裏一群人躁動的心立刻被無情地按捺了下去。
太史寧低落道:“她怎麽知道我打算幹什麽…”
任平生不緊不慢地走著,帝休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探頭想要看一眼她的表情,揣度她心中在想什麽。
兩人走了一會兒,帝休突然發現,她前去的方向是夢微山巔。
帝休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什麽暴露的地方。
應該……隻是巧合吧?
月色如洗,在兩人身上都鍍上銀霜。
任平生眼神垂落,餘光瞥見了帝休走過的地方。
草木搖動,不知何時被人踩死的野草在帝休經過後,重新舒展枝葉,煥發了生機。
任平生將一切都收入眼底。
她將神念徹底鋪展開,將夢微山域完全的籠罩其中,得到鴻蒙紫氣後,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神念和這個世界的聯係更加深刻。
甚至能感受到神念之中一切細微的變化。
包括被鏡塵隔絕開的那個地方。
任平生轉身,看著眸底隱約透露出些緊張的帝休,輕聲問道:“看來,星瀾門還沒有看出你這位掌門老友,是個紙紮的傀儡。”
帝休一言不發,垂著頭站在她麵前,白金色的長發垂在胸前,被疏風撩動,映出眼底藏得極深的碧色。
任平生不著痕跡地問道:“前些日子在鬼域,得你相伴,也算不孤單。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惡意,你既不願說自己的來曆,那我也不追問了。”
“但我這個人,謹慎慣了,我尊重你不願坦言,卻也無法繼續留你在身邊。”
她還沒說完,帝休猝然抬頭,神情雖沒太大變化,眼底的焦急之情卻溢於言表。
“別趕我走。”
帝休抿著唇,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我的…我會治病,能幫你修煉,不吵,很聽話,也不占地方,還像以前一樣變成紙片你把我放在衣兜裏就好。”
任平生蹙著眉,目露遲疑。
帝休見她表情有些鬆動,繼續道:“我很好養的,不用吃喝,隻需要曬曬太陽,如果渴了,淋場雨就好了。”
他白金色的睫羽顫了顫,小心地看著任平生,委屈地低聲道:“我不能告訴你,但我真的是為你而來的。”
“能不能……別趕我走。”
見任平生還沒有反應,帝休又認真想了半天,大聲道:“我還好看。”
他想到今晚看到任平生跟衛雪滿一前一後回到住所的模樣,認真道:“我比那個人好看。”
任平生愕然,片刻後不由失笑。
她目光在帝休身上轉了一圈,點頭笑道:“確實好看。”
聽到她這麽說,心情雀躍了些,他腳邊隨風搖曳的野草,倏然開了幾朵花。
任平生瞥了眼那隨他心情而開的花,眼尾勾起,靠近一步,勾起帝休的白金色長發。
冰涼柔順,手感極好,像月華織成的錦緞,散發著獨一無二的輝光。
她仿佛尋常談天般,又道:“這麽好看的頭發,是天生的嗎?”
帝休被她的突然靠近驚了下,這個距離很近,近到他能看清任平生臉上的絨毛。
讓他覺得,她此刻勾著的不是他的發絲,而是……是別的什麽。
帝休不知人類會用什麽語言來形容這樣的感受。
“天生就是這個樣子的。”
帝休想了下,坦白道:“其實,偶爾也不是這個顏色,是少數時候。”
任平生抬眸,流光瀲灩,伸出手指在帝休肩頭輕叩了幾下:“好,我知道了。”
帝休以為她說的是發色,便追問道:“那我……”
是不是可以留在你身邊了?
任平生又笑了下。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一尾遊動的魚,**開一池春水。
她聲音很輕,像不忍打破什麽東西。
“回吧,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帝休還想說些什麽,得了任平生一句:“不是說,你很聽話嗎?”
他便老老實實地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也帶了點小心思。
她沒有說不讓我留,那就是同意我繼續留了。
他沒有回星瀾門,而是熟門熟路地回到了任平生的房間。
又把自己變成了一張紙片人,縮回了任平生的衣兜裏,閉上眼睛。
任平生沒有登上山巔,鏡塵未開,她也無法登上山巔,隻能在山腰處仰望月下山間。
從這裏,其實看不見神樹,但白日雲中一瞥的記憶尤深,她還能記得那蓬枝葉的顏色。
白金色的,像天河淌過。
疏風漸深,寒露沾衣。
不知從何處被刮來一片葉子,正巧落在任平生肩頭,被她用指尖撚下。
她半闔著眼,把葉子半卷置於唇間,吹了一首簡單的小調。
曲子是殷夜白譜的,素光塵填了詞,隨著殷夜白的曲譜一道消失在曆史中,沒有傳承下來。
時不時有路過的輪守值夜的弟子經過,聽著她吹的曲子駐足,也不說話,隻是停下來喝口酒,又複離開。
夜過半時,任平生這首曲子才吹完。
她輕笑了聲:“還真敢說。”
“你哪裏好養了啊。”
……
翌日,任平生再度出發去任務堂時,衣兜裏多了個紙片人。
任平生沒想到他這麽自覺,安撫地揉了揉紙片人的腦袋。
這次,她不負眾望地再度奪下了頂層的任務牌,在一群混戰中夾雜著羨慕的眼神中走下樓。
卻沒想到,她將手中的任務牌遞給天衍同門後,自己多拿了一塊角落裏的任務牌,一看就是沒人願意要的。
雲近月湊近看了一眼,驚道:“師妹,你為何要接風暴口的任務?”
任平生沒細說,隻是道:“昨日看劍閣小師叔在風暴口修煉,我也想試試。”
她話音剛落,一道劍影並著人影從她身旁閃過。
向來心中隻有劍的劍癡,頭一次因人的話而駐足。
但也隻是片刻。
梅若白瞥了一眼任平生,感受了下她的修為,便覺得沒什麽好多說的。
如此修為,在風暴口待不了。
雲近月知道自己這個師妹向來是個有主意的,知道她這樣的決定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沒有阻止,隻是道:“自己當心,受不了了就回來,放棄一次任務也沒什麽。”
任平生想起昨晚霜天曉對她說的,和今日雲近月所說一般無二,不由笑了:“大師姐,你放心。”
還沒靠近風暴口,任平生就已經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壓迫感。
她沒有太過驚訝,天裂雖是她渡劫留下的,但虛空她曾經去過不止一次。
曾經為了查清大荒被封印的真相,她不止一次從虛空裂縫離開大荒。
隻有通過那裏,她才能不驚動真仙。
任平生很清楚虛空中有多危險。
當然,她更清楚,虛空中有多少寶物。
她指尖燃起一簇明火,引燃了一張符籙。
這張符籙化作無形的線,一頭係在她的腰間,另一頭飄飄搖搖,竟穿透了鏡塵,直接係在了神樹的樹幹上。
安然躺在任平生衣兜裏的帝休一下睜開眼睛。
他來不及過多反應,任平生習慣了下風暴口的壓迫感後,一躍而下。
竟然直接跳進了風暴口中。
轉眼間,已經置身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