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息推開窗, 一陣秋雨驚塵,拂動他的素色廣袖。

這位名動天下的院長並不在明心書院中,而是出現在了定州皇城。

他出沒在皇城倒也不罕見, 畢竟誰都知道,明心書院的學子自書院結業後,有不少都進入朝堂,成為了定州各地仙官,廣息若願意, 皇朝上下人稱他一句尊師, 他也當得起。

自從推出浮悠穀中陣法的用處後,廣息就始終在各處奔走。

修為到了他這個程度,要走遍大荒, 也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

他用這段時日走遍了大荒,循著曾經出現過被換取靈魂的傀儡人的地方找去,越看, 越覺得事態複雜。

神樹顯靈時, 廣息剛燒完一張陣圖, 火舌撩動,讓屋子裏明晦不定。

廣息微側頭, 循著窗外的亮光看去。

從定州皇城是看不見夢微山的,但這對於一個道成歸而言,並非難事。

廣息這一眼,穿透迢遠山水, 徑直望見了夢微山巔那神光彌散的樹。

燦金色的枝葉搖曳,無數修士原地打坐, 爭分奪秒地吸收著神光, 求得仙緣。

廣息收回目光, 輕聲低喃:“神樹,天道,還有…帝星。”

良久,他輕笑一聲:“雲微,且看你這次,看得準不準了。”

言罷,廣息信步而出,踏著斜陽微雨,哼著一首不成調的小曲,轉眼間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

滄州,一處不起眼的山坳。

紅衣墨發的女子推門而入,屋內之人眼簾半闔,沒精打采地窩在床榻上,臉色有些發白,似乎已經料到來著是誰,一副毫不設防的模樣。

紅衣女子眉心一抹赤色印痕,一雙鷹眼掠過屋內人這幅慘淡的模樣,涼聲道:“你現在這樣子,一個元嬰境的小鬼都能掐死你。”

她話雖這麽說,卻快步上前,一掌拍在對方後心,溫熱的靈力灌入,對方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雲微發鬢半散,十分不客氣地直接一歪頭,倚在淩瓏肩上,悶聲道:“這地方,除了你,別人找不到。”

若是外人能得見這一幕,定會驚得說不出話。

天衍雲微,北塵淩瓏,這兩位道成歸大能素來不合,世人皆知。

她們之間針鋒相對的場麵細數下來能養活雲州一大半的說書人。

就連剛入道途的小兒都知道,雲州最高的那兩位大能,素有舊怨,見麵就是不死不休的。

誰能想到,她們之間還能有這樣輕鬆閑適仿若老友的姿態。

雲微咳了幾聲,咽下一枚丹藥才讓臉上有了些血色,低聲問道:“那東西出現了嗎?”

淩瓏紅眸沉了些:“上月,我紫府中出現了一個米粒大小的圓核,應該就是你說的仙核。

我按照你說的,在內景中搭建了一個虛假的紫府,將那枚仙核鎖在假的紫府中,讓它無法通過紫府影響到我,暫時沒有什麽異樣。”

雲微閉上眼,啞聲道:“那就好,往後少來見我,戲還是照演。”

淩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我是怕你一個人死在這。”

雲微按著紫府處,一陣撕裂般的痛疼,她麵不改色道:“死不了。”

她疼得難受,說話的聲音都含糊了些:“你晉升道成歸已近一年,暫未出現異樣,就說明我們的方法是對的。

此事絕不止在一個道成歸身上發生過,我懷疑,其他幾人也有同樣的經曆,隻是不知他們是如何解決的。

但即墨青夜自幾年前閉關,將劍閣交由大弟子打理,絕對也是修行出了問題。”

淩瓏眉心攏起,眉心赤色印記都有些扭曲,她沉聲道:“天外天背後那位,究竟哪來如此大的本事,點化這種笑話,凡人聽聽就罷,竟敢隔著大荒的界域直接對道成歸動手。”

她看著雲微難看的臉色,擔憂道:“你強行剝離仙核,留下難以挽回的傷勢,每隔幾個月都要來這麽一遭,真治不好了?”

“實在不信,我把顏準關起來,磨他一段時間,他不是藥聖嗎,總能想出辦法。”

雲微掩麵,頭疼道:“你可別說了…”

“還藥聖呢,他是最早晉升道成歸的人,若我猜的沒錯,他隻怕是受仙核影響最大的,若真到了要發難的一天,顏準自己就自身難保。”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讓雲微覺得這幾月一次的修為盡失和病痛纏身也不是那麽難熬。

正說著,兩人同時一頓,皆向東北方看去。

片刻後,互相交換了眼神。

“淩瓏。”

雲微率先開口。

淩瓏紅唇勾了起來,還沒待雲微開口,就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了。

“在你修為盡失的這段時間,替你護住你那身份微妙的徒兒,對吧?”

淩瓏用刀柄敲了敲雲微的肩頭,垂眸道:“別忘了,我如今是天衍的客座講師,她勉勉強強也算我半個徒弟。”

淩瓏目光幽深:“她若真是帝星,你是要護著她,還是要控製她,奪得天道之主的位子?”

雲微輕笑,麵容蒼白,目光卻熾烈堅定。

“若那個位子真的如市井傳言一般,隻需得帝星便能得天下,那天道之主隻需能打就好了?”

雲微搖頭笑笑:“哪有這麽簡單。”

她說著,垂眸,眼中劃過一絲冷光,輕描淡寫道:“神樹顯靈,證明帝星確實出現了,暗中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淩瓏衝她擺擺手:“知道了,你就是一操心的命。”

雲微但笑不語。

她望著淩瓏的背影。

走出這道門,她們又是世人口中舊怨難消的宿敵。

……

任平生回城時已至深夜,但城中還是熱鬧得很,四處都能聽見討論今日神樹顯靈之事。

她沒有多做停留,徑直回了天衍駐地,卻在距離駐地兩條街的地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衛雪滿被一群人當街攔住,似乎正在被為難。

任平生心頭一動,步子放輕,向著對方靠近。

近了些後,她清楚地聽見了對方說的話。

“大少爺,您離家已久,家主很是想念您。”

任平生站在遠處,聽見這句話,微微轉身找拐角隱蔽了身影。

她想,衛雪滿應該被不願在這種時候被撞見。

清冷的月光在衛雪滿身上鍍了一層銀白,襯得他側顏如玉似雪。

隻是任平生從未見過衛雪滿有這麽冷的眼神。

他修冰魄訣,體溫常年偏冷,但她知道,這個少年,有一顆溫暖柔軟的心。

衛家是滄州名門,滄州不像昇州世家林立,也不像雲州宗門遍地,衛家在滄州罕有敵手,被稱作滄州的無冕之王。

衛雪滿在剛到天衍時就被問過不少次,是否是衛家人。

他總是矢口否認,稱自己無父無母,乃是一山野孤兒。

旁人信了幾分,任平生不知道,但她是不信的。

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隻是沒想到,衛雪滿是衛家那位神秘的從未在外露麵的大少爺。

良久,衛雪滿冷徹的目光漾出一絲譏笑。

“我早已和衛家斷絕關係,他做的哪年的美夢。”

他留下一句譏言,拂袖正欲離開,身後家仆缺再次道:“大少爺,哪怕您不看在家主的麵子上,也得想想淩煙小姐,她可是最疼您的了。”

任平生隱蔽於街角,清晰地將衛雪滿痛苦掙紮的眼神盡收眼底。

她輕歎一聲,垂眸想著,當臥底這種活,適合沒有心的人。

如她,如傅離軻。

衛雪滿的心太柔軟,裝了太多事,沉甸甸的,壓的他自己都喘不過氣。

偏偏身不由己。

雪滿拳頭緊攥,骨節幾乎發白,僵硬地離開了這條長街。

夜色沉寂。

她故意慢了衛雪滿一步,回答天衍駐地時,衛雪滿已經收拾好情緒,看不出任何異樣。

任平生沒有提及今夜之事,但剛一進門就有一隊人熱熱鬧鬧地圍上來,甫一照麵就是連聲感謝。

“多謝任道友,聽帝休先生說,您在鬼域對他頗為照顧,他才能安全歸來。”

來者是星瀾門首徒聶長風,先前和他們同行過一段路程,也一起經曆過鹿夢城的驚變,算得上有些生死交情了。

帝休站在聶長風身旁,聽著聶長風對任平生的誇讚之意溢於言表,他自己隻是目光微微移開,沒有正視任平生。

其實,借著月光,帝休早已經看得清楚。

她氣盈勢滿,修為又有所進益。

看來那道鴻蒙紫氣幫到了她。

這就足夠了。

帝休微微抿唇,壓住心頭湧上來的欣喜,沒有表現出來。

任平生聽著耳畔流水般的誇讚,目光頗為驚異地看向帝休。

她將帝休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邊,看得帝休頗為不自在地恨不得徹底扭過身去。

帝休白金色的長發在月下褪去了華麗的外衣,顯得冷白如雪,流光躍動。

這發絲讓任平生想起了白天見到的神樹,心中生出了一絲疑惑。

這傀儡,生死關頭跟著她衝進了鬼域,悶頭悶腦地跟了她一路。

沒有惡意,亦不知來路。

她原以為出了鬼域,這傀儡便會離開,至少會去複命,但他卻沒有,而是以紙片人的形態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身邊。

直到今日,突然重新化作人型,不做別的,先去星瀾門胡扯了一番。

對他頗為照顧?

任平生揚眉,沒覺得自己把他變成紙片人隨身帶著,就算是有多體貼照顧了。

任平生目光攝著帝休,頭一次生出了些興趣。

這個傀儡,究竟是什麽來路,想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