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身至虛空, 感受比任平生想象得要糟糕一些。

她上次來時是拜星月,已至化神境,這次卻隻有區區金丹境便闖了進來。

風險不可謂不大。

剛進虛空, 凜冽如刀的風暴就當麵而來,直衝任平生的門麵而來,掠起的驚風幾乎要割瞎她的眼睛。

任平生敏捷地側身閃過,微微振袖,非墨從袖間落下。

虛空之中, 星河寥落, 天地寂靜,唯有風暴不絕。

但風暴並不是虛空中最危險的東西。

任平生抬眸,捕捉到了風暴中隱藏著無數個張牙舞爪的虛影, 成千上萬纖長的黏膩的長肢在虛空之中舞動,像是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停頓了一拍後, 瘋狂地向她襲來。

這些靈活舞動的肢體無色無形, 隻有釋放出神念時才能夠捕捉到隱約的蹤跡, 但一旦神念釋放,就好像被這些東西拉扯住, 整個人的神智都陷入遲滯之中,意識一片迷蒙。

混沌。

生於虛空的怪物。

虛空中最棘手最危險的東西。

帝休唰的一下從任平生衣兜裏翻出來,瞬間化為人形,疾聲道:“是混沌, 它們會吞噬神魂,若是被抓住, 你的肉.身會徹底迷失在虛空中的, 別被它們碰到。”

話雖如此, 但真要做到哪裏這麽容易。

這些怪物無實體,潛藏在虛空中,隻跟隨人類的神念而動,就像附骨之疽,難以割除。

他擋在任平生身前,清亮的眸中碧色徹底湧現,裹著些許的金,像是晨光熹微時灑落在神樹樹葉上的一抹光。

帝休神情有些凝重,若是在大荒,盡管他此刻隻是一張傀儡,也能應對一二。

但此刻是在虛空中,他觸及不到的地方。

他抬手,掌下出現淺金色的薄光,沉聲道:“我可以擋一會兒,你快——”

話音未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淡笑:“傻不傻。”

任平生拽了下他的衣領,沒有用筆,赤手在他背後畫了個不知名的圖案。

帝休驚愕地看著自己原本變為人形的身體又重新變回了紙片人的模樣,被任平生眼疾手快地一把塞進衣兜裏。

“我進虛空,找的就是它們。”

虛空的存在很是神奇,不需要使用浮空術也能輕鬆地懸浮於虛空之中,仿若夢境。

若是沒有這無窮無盡的風暴和惡心的怪物的話。

此間再無旁人,她無需顧忌功法暴露,筆下無符,從芥子囊中取出寶貝無比的沉星墨蘸了一筆,揮毫灑墨。

頓時,迷亂的虛空星月生輝。

墨色如雨,無風自動,在虛空中自成一副生動的水墨畫。

這墨色倏然成川,倏而化海,最後化作星河散於長天。

敲星問月,夜船航於清夢間,不知今夕何夕。

任平生殘破紫府中的金丹不斷的膨脹又縮小,有限的靈力幾乎被她用到了極致,這具肉.身能夠發揮出的潛力也幾乎被她壓榨到了極致。

金丹境後期的實力,竟讓人隱約窺視到了元嬰境的影子。

若非末法時代的幹涸,讓她不得不每一絲靈力都節省著用,她也不會鍛煉出這般精準使用靈力的能力。

盡管如此,靈力也是瞬間被抽幹。

金丹境的靈力遠支撐不起這麽大的消耗。

任平生麵不改色,直接倒了一整瓶丹藥吞服下去。

恢複的速度趕不上消耗的速度,她得再快一點。

帝休從她衣兜中探出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瑰麗一幕。

他對從前的記憶並不太清晰,卻始終記得很多很多年前,在他還是一棵快枯死的小樹苗的時候,有人用同樣的手段,造出了一片倒懸星河。

帝休再次忘記了自己承諾的很聽話這件事,默默從任平生衣兜裏爬出來,沒有打擾她,而是往她嘴裏塞了一片葉子。

白金色的,透著些清新之氣,卻沒什麽味道。

任平生沒太多猶疑,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葉子入口,直接化作純正的力量灌入她的身體。

力量再度充盈起來,幾乎瞬間就恢複到了消耗前的程度,這片葉子像是在她體內形成了一個小型的力量源,能讓她在靈力被抽幹後又瞬間補足。

比她再吞幾瓶丹藥都管用。

任平生眉眼沉凝,非墨橫筆側鋒落下,完成了這對符的最後一筆。

幽綠的符火燃起,化作兩道墨色在虛空之中徹底鋪陳開。

這是四階符籙,卻因為是相配的一對符籙,比之許多五階符籙的作用還要更大。

兩道墨色散開後,一則化作倒懸天河,一則收攏成輕舟一葉,在這虛空中輕輕搖晃。

和帝休曾經驚鴻一瞥所見的場景一般無二。

鎮字·天在水壓星河。

是她所有符籙中,少有的完全用於自我保護的符。

任平生抓住帝休,跳進小舟之中。

墨色星河將無形舞動的混沌**開,他們乘坐的小舟如同最堅固的屏障。

任平生動作未停,趁著紫府中那片葉子的餘力猶在,當即兩指一柄,非墨虛空作畫,一枚無紙之符再度浮現,化作一柄長劍,驟然斬下。

虛空中亂舞的混沌那些張牙舞爪的觸手猛地被斬斷,偃旗息鼓了一瞬。

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無色無形的觸手被斬斷後竟有了實體,綴著密密麻麻的肉瘤,讓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任平生撐著小舟在虛空之中遊**,小舟過處,觸手沉甸甸的落在船上,一個來回的功夫,就已經載滿了一船。

就在此刻,先前被任平生一張劍秋霜斬去的混沌觸手再度生長出來。

像是報複一般,更加洶湧地朝任平生襲來,其勢難擋。

任平生手中非墨驟然變大,直至大到船槳的大小,在墨色星河中再添一筆,這一筆仿佛是真的船槳撐動小舟,載著他們向著風暴口駛去。

這群觸手意識到任平生想逃,發了瘋似的,也不急著追她,而是齊齊向著出口湧去。

幾乎是在瞬間就將風暴口堵住,成了一片無形的肉牆。

帝休心提了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覺到一域之隔的本體像是被什麽牽動了,就那樣不輕不重的拽了一下。

緊接著,他們做成的墨色輕舟像是得了什麽助力,飛快地向前駛去。

任平生以筆為刀,在即將撞上肉牆的瞬間,用非墨柔軟的筆尖狠狠劃破眼前的障礙,衝破虛空界域而去。

離開前,她最後往虛空中投去一眼。

怪了,之前那種感覺又出來了。

她確實感覺到,虛空中存在著某種她很熟悉的力量。

直到此時,她腰間係著的墨線才隱約出現。

墨線係著的另一端,巍峨堪作天柱的神樹不知為何,竟猛地搖曳了下,白金色的葉子閃得山腰處駐守的弟子們都不由閉上眼,低聲奇怪道:“最近神樹的動靜是不是太頻繁了點。”

衝出風暴口後,任平生用非墨一點,腰間係著的線就消失了。

她轉頭,剛想對那一片葉子的事情道謝,卻見帝休直勾勾盯著她,狹長的眼睛都睜大了些,分明是冷峻的長相,卻無端顯露出些純真澄澈來。

“可以不用這麽急著解開的。”

任平生偏過頭去,實在沒忍住,笑了出來:“事情辦完了,就解開了,這張符是係在神樹身上的,你能替神樹答應不成?”

帝休:“……”

他默默“哦”了一聲,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能在她麵前說實話的憋悶。

任平生這番如同戲耍的行徑惹惱了虛空中的混沌,在她逃出風暴口後,無數根混沌的觸手還是追過來,雖然隔著大荒的界域,無法深入,隻能狠狠地拍在風暴口,泄憤一般。

另一個風暴口,正在經曆風暴洗禮修煉的人隻覺得風暴突然猛烈了好幾個強度,險些把他刮飛出去。

梅若白手腕一翻,長劍出現在手中,幫他穩住了身型。

他眉頭皺了下,冷眸盯著風暴口看了一會兒,似乎想要看清那其中究竟有什麽,風暴這才恢複成往日的樣子。

他剛一動,就意識到了不對。

目光下移,剛才驟然猛烈起來的風暴刮斷了他的腰帶。

梅若白:“……”

他一手提著劍,一手抓著鬆垮的衣衫,還想堅持修煉。

掙紮了一會兒,攏著衣衫麵色鐵青的飛身回去。

任平生拉開衣兜,瞥了眼帝休,示意他自己進來。

帝休憋了半天,不知道怎麽回答能不能替神樹做主這件事,見她這般動作,鬆了口氣,重新變成紙片人鑽了進去。

剛進去,就聽見任平生說:“今天的事情,要保密,千萬不能告訴霜天曉。”

帝休雖不明白為什麽,但還是應了聲:“好。”

直到回去,他才意識到為什麽任平生要說這句話。

她今日又是最後回去交任務牌的,回到天衍駐地時,院子裏已經沒幾個人了,都在各自修煉。

雲近月院子裏,看到她平安回來後才放心回去。

任平生回到房間,還沒說話,就先布了個陣。

霜天曉醫書看到一半,看清她布的什麽陣之後,疑惑道:“你這是要做什麽,用上這麽嚴實的守護陣?”

任平生示意她到隔間去休息,眼尾輕勾,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總不能讓你一直孤零零一顆頭在外麵晃吧,給你做個義骸。”

霜天曉一下精神了,湊近來連聲道:“不是說那替身傀儡耗費了你大半身家,現在找不齊材料,做不出來了嗎?你又找到了?”

任平生忙不迭的布著陣,說道:“那個精妙的和真人似的替身傀儡我是做不出來,現有的材料和我如今的修為,隻能勉強煉製一個暫時的、簡陋些的。至於材料嘛,還得感謝鬼王幫忙找到的長生骨,這是重塑身體的關鍵,再加上我手頭有的,能做個來頂用一段時間,若你不喜歡,往後再換。”

她眼眸微垂,專注著手上的事情,沒意識到自己額角還有汗漬,不知是忙活了多久才湊齊的這些材料。

霜天曉少見的有些暗恨自己沒用起來。

“長生骨你難道不自己用?”霜天曉低落道,“我可以再等等的。”

任平生頭也不抬道:“我當時搶長生骨是擔心自己從鬼王手中奪不回肉.身,如今我們都從鬼域出來了,長生骨與我而言沒什麽用,我如今這具肉.身和神魂的契合程度算得上高了,給你做個身體更有用。”

她布完陣,掏出一幅空白長卷,回憶著霜天曉曾經的身型,認真地落筆,很快,一具女性.肉.身的輪廓就出現在了長卷之中。

任平生對著這幅畫打量了片刻,偏頭問霜天曉:“有要添的嗎?”

帝休原本趴在她衣兜邊上跟著看,看她畫到一半就覺得不對勁,連忙捂著眼睛重新縮回衣兜裏。

霜天曉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她是大夫,又是個慣愛在人身上動刀子的大夫,看慣了這些,不覺得有什麽,湊在任平生身邊上下打量一會兒,下巴指著某個地方:“高點就行,別的挺好。”

任平生斜眼看她:“你該不會是覺得以前沒我高,現在想在義骸上補回來吧。”

她現在這具肉.身,各方麵都好,唯獨一點,身高比起曾經縮水太多。

也不怪雲近月一看到她就覺得她瘦弱,得好好養。

霜天曉小心思被戳破,悶聲笑了一會兒,被任平生趕了出去。

“該做的任務我這幾天提前全都做完了,這段時間別讓人打擾我,就算有動靜,也一定要攔著。”

霜天曉應聲,把房間留給了任平生。

帝休好奇地看著她煉器,卻見任平生在準備材料的第一步,先從芥子囊中掏出了一大堆猙獰難看的觸手。

觸手上的肉瘤還在顫動著,瞧著極其惡心。

帝休:“……”

他知道為什麽她不讓把今天的事情告訴霜天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