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微滿臉寫著“你看我信嗎”。
任平生頓了下, 和霜天曉麵麵相覷。
這個理由確實有點扯。
她原本打算悄悄地進城,大張旗鼓地不要。
離開人間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哪怕在鬼域也能從仙網中獲知部分消息, 但到底還是隔了一層,不知道如今人間的諸多情況,更不清楚鹿夢城一別的同門現在如何了。
她算盤打得響,誰能想到一出來就撞上自家師尊守在這裏,當場撞破她和一顆來自鬼域的奇怪的人頭相互勾結。
場麵一度尷尬。
霜天曉孤零零一顆腦袋, 被任平生用手臂夾著, 滿臉不情願,偏生又沒手沒腳,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任平生先從芥子囊中抽出一件素色披風蓋在了霜天曉的腦袋上, 給她重新拉好兜帽,這才顯得霜天曉孤零零一顆頭看上去不那麽怪異。
廣息滿眼興味地上前打圓場:“雲微,這就是你那關門弟子?”
任平生不認識眼前他, 但稍微靠近, 便感受到了他身上散發著的雖柔和卻強大的靈壓。
道成歸。
又是一個道成歸。
任平生略一思索, 就對上了號。
她微微頷首:“弟子任平生,見過廣息先生。”
廣息目露興趣:“哦?我們還未曾見過麵吧, 你怎知是我?”
任平生溫聲道:“當今天下八大道成歸大能,男子占其四,我見過藥聖和鬼王,餘廣息先生和魔尊未曾的見, 但您靈壓雖強大,但毫無魔氣, 不可能是魔尊, 便隻有可能是明心書院那位名動天下的院長。”
廣息輕聲一笑, 如玉石輕碰,歪頭對雲微道:“你這關門弟子,怕不是把你們太華峰上下的嘴都長身上了,這麽會說話。”
雲微沒好氣地瞥了廣息一眼,又看向任平生。
這次,任平生正經多了。
她鬆開霜天曉,霜天曉在空中慢慢浮起來,算是衝兩人打了個招呼。
任平生解釋道:“我誤入鬼域的這段時間,是這位前輩救了我。”
霜天曉默默看著她一本正經地編瞎話。
“她教我如何掩蓋生魂的氣息,我便在鬼域安身下來,並沒有被其他鬼修發現。前不久,鬼域界域對接的棲川出現,鬼門在棲川開啟,我在這位前輩的幫助下騙過鬼王,在鬼門開啟的瞬間闖出了鬼域,這才順利歸來。”
雲微目露質疑,眼神在任平生和霜天曉身上轉了一圈。
兩人表情都是毫無破綻。
雲微試探道:“這位…如何稱呼?”
霜天曉冷淡地補充道:“喚我大醫師便可。”
廣息指節輕叩了自己腰間的玉玨幾下,溫聲道:“雲微,眼下尚有大敵需應對,門派內部的事,不如暫時先擱置。”
任平生後知後覺道:“先生說的大敵…難道是鬼王?”
廣息揚眉,望了眼子夜天色,反問道:“難道不是?”
任平生輕咳一聲,尷尬道:“若是擔心鬼門開後,鬼王帶領百鬼夜遊的話,就不必了。我們從鬼域逃出來的時候……順便封住了鬼門,那張符雖然抵擋不了鬼王太長時間,但應該足以支撐到鬼門自行關閉了。”
任平生略微垂眸,漆黑的夜遮住了眼底的淡笑。
這次開啟鬼門可是在棲川。
這趟鬼域之行,最大的收獲,便是收回了棲川這個洞府。
雲微和廣息一陣沉默。
片刻後,廣息轉過頭去,肩膀聳動,忍不住笑了出來。
雲微笑得就放肆多了:“好,好啊!看不到池讖吃癟,還真有點遺憾。”
任平生看著自己的掌心,不免有些可惜。
重回巔峰修為竟才短短四十九天,實在不過癮。
還是得加快修煉速度了。
否則,以她現在的修為,根本打不開棲川。
如此,她看向霜天曉的眼神更加熱切起來,看得霜天曉一陣寒顫。
談笑的功夫,雲微眸光閃爍了下,沒再細問。
她給任平生指了方向:“有人在城外等你,去見見他們吧。”
待到看著任平生的背影出城後,廣息才道:“可以確定,帝星是她?”
雲微神情蓄著暗色,若有所思道:“若原先隻有七分確定,如今已有了九分。”
得知任平生進入鬼域時,她便認為自己這個入門時間不長的弟子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可紫微垣始終沒有太大反應,就讓她有了些懷疑,難道是她判斷錯了,預言所指的那人並不是任平生?
可親眼看著任平生活蹦亂跳地除了鬼域後,她才能夠真正證實自己的想法。
如此運勢,若非承天命者,反倒讓人吃驚了。
廣息望著她的側顏,問道:“那餘下一分呢?”
雲微漠然道:“這就得靠紫微垣來證實了。”
廣息低笑一聲:“自放出預言後,紫微垣全宗上下封山,閉門不出,大陸上不再有任何一個紫微垣弟子行走,但這個預言,卻實實在在的攪亂了大荒的局麵,不得不說,司南下了一手好棋。”
雲微冷哼一聲:“他再躲,又能躲多久,我就不信,到了小不周山會,他司南垣主親口證實的天道擇主的時間,他紫微垣還能繼續閉門不出。”
廣息看向任平生離去的方向:“得帝星者得天下……可事實真的如此嗎?我怎麽覺得,你這個關門弟子,並不是能輕易被人拿捏的角色。”
雲微半闔眸道:“若非她這個性子,我還真不收這個徒弟。”
廣息深深看著她:“雲微,天道擇主,千年難得一遇的機遇,最有可能是帝星的人就在你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你當真不心動?”
雲微看了他片刻,臉上卻浮現出一個奇異的笑,不答反問:“那你呢?為天地立心的廣息院長,你不心動?”
廣息垂眸,輕聲道:“天道之主,真的像世人想象的那般好嗎?”
兩人眼神交錯,皆是了然。
雲微起身,發髻有些鬆了,她重新綰了幾下,沒弄好,索性把發冠拔了,一頭發絲淩亂的散在身後,竟有一瞬如魔障。
良久,她輕嗤一聲:“此事,你我清楚,另外幾位,不見得不清楚,天上那幾位,更是未曾有一刻放鬆過對我們的窺視,他們心中更是清楚。
天道一旦擇主,立刻會成為天上那幾位的眼中釘,再無寧日。”
“好在,你我修行,所求也並非安寧度日。
“我還是那句話,若他們仍要爭,那我也不得不爭上一爭了。”
雲微灑脫地笑了笑:“總歸,我也不是第一次對上天外天。”
……
孤月傾斜,夜已過半。
城外一群人等待得愈發焦急。
太史寧在原地踱來踱去,煩躁道:“城裏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和鹿夢城那日不一樣啊!橫舟道友,你能確定浮悠穀中的陣法真的轉變成了九幽陰兵陣嗎?”
他喊了幾聲沒見有人回應,輕拍了下橫舟的肩膀,橫舟才驟然回神,從陣圖中抬起頭,緩緩道:“非常確定。”
她親眼看見,浮悠穀中那個她不曾知曉的陣法,經過了十九次逆推後,竟轉變成為了九幽陰兵陣。
陣法之間互相轉換並不是不可能,但這種陣法之術太過精妙,以她的陣法修為,也隻能做到用一些常見的通用的陣法之間互相推導轉化。
但無論是她不認識的這個陣法,還是九幽陰兵陣,都是陣道中至難之陣,尋常陣法師終其一生可能都布不出這種陣,要在這兩種陣法中來回推導,可謂難如登天。
最關鍵的是……
橫舟推了推單片眼鏡,用尾指抵著鏡框,捏了捏被壓得發紅的鼻梁,試圖驅散心中的震撼。
她推出來了。
最初那個陣法,她雖不知名稱,但用任平生隨口提及的解陣思路,她真的推導出了這個陣法的作用。
最初,她以為這是個功效更加厲害的離魂陣,畢竟按照陣紋分布,這個陣法也擁有離魂效果。
但經過進一步的反推後,她發現這個陣法的效用遠不止離魂。
離魂陣會將進入陣中的人的魂魄從肉.身中抽離出來,但沒有肉.身的靈魂無法長期獨存,在陣法短時間的作用消失後,靈魂便會回歸到肉.身,人們常常以這種陣法來入夢。
而浮悠穀中這個陣法,作用卻是在人們魂魄被抽離的瞬間,重新灌注一個新的靈魂進入原本的肉.身之中。
她現在無法確定的是,此事究竟是換魂,還是奪舍。
若是後者……橫舟不敢想,這樣以整整一座城來布下的大陣,究竟奪舍了多少人,又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
她腦中飛快計算著,從何時起,鬼門開的頻率變高的。
她心中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難道,九幽陰兵陣是故意為了破壞原先奪舍的陣法而設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做了這一切的鬼王,是不是知道什麽內情?
靜候在一旁的其他人絲毫不知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橫舟已經考慮到了五六七八層之後的事情。
橫舟的話,讓在場其他人都有些背後發寒。
橫舟折起這張她摹下來的珍貴陣圖,仔細地收好後,起身正欲安慰,便聽到一聲沉重的悶聲從前方不遠城門處響起。
所有人紛紛望去,見他們等候了一整夜的城門開了。
城門盡頭,出現了一個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
好在修真者耳清目明,於黑夜中也不影響正常視物,一眼就看出了,從城中緩步而出,踏夜而來的是何人。
橫舟呼吸一窒,頓了一拍。
僅僅這一個呼吸的功夫,她身邊的一群人都衝了上去。
雲近月飛快地躥到了任平生身邊,為了爭先,這麽短的距離,竟然禦劍前去,凜冽的劍風都刮到了任平生臉上,險些把霜天曉遮掩身份的兜帽刮掉。
任平生連忙給霜天曉扯好兜帽,下一刻就正麵迎接了雲近月飛撲過來的熱情擁抱。
劍修的手穩,力道更足。
被一把摟在懷裏後,任平生努力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換回肉.身後,不再有以前原本屬於她的身高了。
她的臉被強行埋在雲近月肩窩,片刻後,任平生也不掙紮,而是反手抱住雲近月,溫聲道:
“大師姐,我沒事,我回來了。”
雲近月唇線緊抿,眼眶有些泛紅,一副忍哭的模樣,讓任平生有些頭疼。
她想了想,一句“別哭”到了嘴邊,改口成了:“想哭我也可以聽一會兒。”
雲近月忍了半天,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師妹,我就知道你沒死。”
霜天曉被擠到了一邊,睜大了眼睛瞪著雲近月摟著任平生的手。
搞什麽?
怎麽一言不發就抱上了?
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霜天曉滿心憤懣,心道我和她時隔千年重逢,也沒有抱成這樣過!
她看著雲近月,以及雲近月身後慢了一步但同樣激動無比的一群年輕人,心道這到底是些什麽人啊。
雲近月正打算抱著任平生狠狠抒發一下情緒,隨後一步趕來的人一湧而上,一群人團成一團,手忙腳亂又亂七八糟地抱在了一起。
任平生被擠在中間,不得動彈。
隔著擁擠的擁抱,她聽見了傅離軻沉悶卻一閃而逝的哽咽,聽見了太史寧喋喋不休的歡呼,看見慢吞吞走來慢了所有人一步的楚青魚輕聲細語地問她:“師妹,歡迎回來,吃烤紅薯嗎?”
也在夜色和人群的罅隙,看到了衛雪滿眼角滑落的一滴淚。
那滴淚墜落在地上,沒有沒入泥裏,而是化作一顆珍珠,一直滾落到他們的腳邊。
她恍然想著,原來這才是鮫人淚。
原來她真的回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