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結丹?”太史寧瞠目結舌, “怎麽結丹?”
他若沒記錯,任師姐應該還是築基境初期的修為吧。
隔了兩個境界,要如何一躍跨入金丹境?
太過驚訝, 導致太史寧沒過腦子,脫口而出:“夢裏結丹嗎?”
他說完才意識到不對,閉嘴尷尬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鬼影衝破金光罩,鋪天蓋地向著他們襲來。
雲近月望向夜雨鬼影戰意更盛,她頭也不回道:“師妹, 要我們如何做?”
任平生不答, 反問橫舟:“給你留一刻,夠了嗎?”
橫舟麵白如紙,厲聲道:“夠了!”
一刻, 她一定能把這個封印法陣吃下來!
況且,時間飛逝,子時將近, 他們也隻剩一刻時間。
任平生清眸如水, 朗聲道:“大師姐, 拖住他們半刻即可。”
她從芥子囊中拿出一個墨色玉瓶,瓶身隱約有著山川湖光的紋路, 瓶底有著微型陣法,被任平生握在手中,看不真切。
正從瓶中往外倒東西時,衛雪滿收弓走近, 輕握住了任平生的手腕。
任平生抬眸,兩人對視片刻。
“你的傷…要如何結丹?”
他和傅離軻是最清楚任平生的身體狀況的。
她平日裏看上去和正常人別無二致, 但他們清楚, 她的身體狀況有多糟糕。
另一頭, 傅離軻衝入鬼修之中,妖刀長振,無情地收割著鬼修的魂魄。
鬼影重重,他抽身回望,投來倉促一瞥,雖未言語,但眼中盡是不讚同。
任平生安撫地笑了下,輕輕推開衛雪滿的手:“弄了點新玩意,支撐到結丹還是足夠的。”
她從瓶中倒出一粒丹藥。
這枚丹藥是無暇的純白色,就連丹紋也是純白的,須得仔細查看才能看出丹藥表麵如同浮雕一般的五道丹紋印刻其上。
拿到了藥材後,她原本打算煉製兩儀絳雲丹來短暫修複靈脈的。
但是淩葉軒送來的藥材中有一味極其少見的藥讓她改變了想法。
五蘊羽,有了這味藥,她可以煉製另一味丹藥。
這位丹藥消耗極大,風險也極大,一旦失敗,她或許會再度殞命於天雷之下。
堪稱一場豪賭。
若是賭成功了,收獲與風險等價。
這是目前她手中最大的底牌。
誰說紫府被毀就無法結丹成嬰?
任平生麵不改色咽下這枚白色丹藥。
她決定賭一把。
吞服下丹藥的瞬間,周遭所有人都感覺任平生周身的靈壓在升騰,很快從築基境初期攀升過中期,後期,一路衝破築基境大圓滿,來到結丹的關口。
可要從少年心跨越至望海潮,難度絕非靈力的簡單堆積就可以的。
需要的更是心境的錘煉和經驗世情的積累。
任平生十指掐訣,席地而坐,
非墨無聲從她袖中飛出,沒有主人指揮,兀自將任平生坐著的地方畫了個圈,淺淡的墨色將任平生包圍住,似乎是在保護她。
天衍眾人咬牙,四散開來,刀劍齊出,拚命阻擋著鬼修向前奔來的步伐。
橫舟絲毫不敢鬆懈,全力輸出,為破解城門封印的最後一步蓄力。
鹿夢城的數千百姓被一群少年修士擋在身後,驟然得見如此龐大的鬼修群體朝他們重來,嘶吼著要吞噬他們的靈魂,被嚇得哭嚎連天。
雲影蔽月,一片寒鴉聲,至暗時刻將至。
此時距離鬼門打開不足一刻時間,鬼修們幾乎發瘋地向前衝來,再被雲近月斬落劍下。
危命關頭,哪怕再懼,也沒有人回頭。
半刻,她說要半刻,那就為她拖延半刻!
衛雪滿張弓搭箭,清亮森寒的冰魄箭數箭同發,直入鬼修的心口。
傅離軻妖刀凜烈,拚殺得最為狠辣,最是肆無忌憚。
雲近月手持長劍,巍然立於眾人最前端。
鏖戰一番,此刻劍鋒猶在嘶鳴。
她師承雲微這位天下第一法修,卻自幼習劍,未曾承襲道成歸的功法。
就連如今這部劍法,也是她自己在天衍的藏書閣中借出的。
世人皆言她固執到近乎癡傻,放著承襲雲微的功法如此好的大道不走,非要去自己尋那不知出路的小道。
但這一路,雲近月走得很開心。
她雙眸熾烈,映襯著城中各處遍布著的謝蓮生的伴生火,更是相得益彰。
夜風輕唳,雲近月眉眼壓低,足尖一點,踏風而行,腕壓低一寸,劍尖轉而斜向上三尺,利落地劈斬而下。
正是一式果決而幹脆的“小江流”。
耳畔夜風同鬼哭齊鳴,蟬鳴和刀劍共舞。
唯有謝蓮生的難聽到讓人一陣眩暈的笛子,在咆哮的長夜中格外凸出。
如此危急時刻,天衍眾人心中竟生出一個不合時宜地念頭。
——謝蓮生擇了玉笛“暗飛聲”為本命靈兵,往後他們得聽多久這要命的笛聲啊。
倏然,風雲驟變。
仿若天河傾倒,似穹頂裂隙中有陰詭怪物睜開猩紅的眼。
雲影疊起千重浪,悶雷之聲在城中炸響。
任平生平靜地運轉著照山河功法,任由靈氣在體內殘破的靈脈中運行了七七四十九個周天,終於將靈力壓縮到極致。
隻待成丹之時。
方才被任平生吞服的那枚雪白丹藥入腹後,終於顯露出了它的作用。
微蒙白光浸入被徹底毀壞的紫府。
不同於兩儀絳雲丹的修複之能,這枚雪白丹藥真正的作用,絕對超乎尋常人的想象。
帝休在不遠處幫著天衍弟子抵擋鬼修,卻在此刻猝然回望。
他淺淡的瞳眸中閃過一絲駭然,胸膛起伏片刻,仿佛終於確認了什麽。
伴隨著天空中的悶雷之聲,任平生紫府中出現了一副驚人的景象。
在原先殘破不堪的紫府中,一個由微蒙白光搭建而成的新的紫府緩緩成型。
這新的白色紫府有形無實,如同一幢巍峨的虛影,隱隱籠罩在原本殘破的紫府之外。
看上去就像是憑空生出一方新的紫府。
若是有人能看到此刻任平生身體中的異變,一定會驚駭不止。
紫府為修士修行之根基,正是重要在紫府唯一且不可代替。
沒有人能夠生出第二個紫府。
可現在,任平生做到了。
但隻有任平生自己心裏清楚,這個新的紫府,不過是個假象。
這枚白色丹藥真正的作用,就是偽裝出一個虛假的紫府,騙過天雷,騙過天地法則,騙過虛空之上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此界的那雙眼。
此丹,彌天。
天穹壓低到了極致,雷光乍現,終於向著任平生劈斬而下。
她平靜地睜開眼,反手捉起非墨,揮筆擋下第一道天雷。
天宮泄雷霆,濁清世間一切不公。
任平生通過天幕的裂隙,突然想起了一千年前她身死之前,直麵天雷時和“真仙”的一麵之緣。
其實也沒有見到真仙的陣容,隻是聽到了對方自天外傳來的聲音。
驕矜、淡漠,高高在上,漠視一切生靈。
“此界天道傾塌,任你拚命填補又如何?照樣無濟於事。”
“若隻你一人,能遨遊天地再無拘束,縱享千萬載春秋。”
“可你偏要逆天,試問此界的無數螻蟻,誰又能知道你的犧牲。”
哪怕沒有見麵,任平生也能想象出真仙那輕慢隨意地談及大荒萬物眾生時的漫不經心。
“若你能降,我自可保你飛升無恙。這方天地,我為天,你便是代天行道之人,何不痛快?”
是以,得成天外天。
任平生隱約記起,自己那時有骨氣得很,笑了一聲,當即投身雷劫之中,身死道消。
何不痛快?
何處都不痛快!
真仙撒下彌天大謊,佯裝自己便是這方世界的天。
那她又為何不可以謊言蔽之?
新的紫府是假象,就連這具軀殼都是假象。
隻有她的靈魂,千載未變。
天雷轟隆不斷劈斬在任平生身上,她那新構建的虛假紫府反倒在一次又一次的雷霆之下愈發凝實,一時間叫人真假難辨。
靈力再度在靈脈中運行了七七四十九個周天,終於徹底凝結成一枚璀璨的金丹,安然進入虛假的紫府中,高懸其間。
雲收,風滯。
金丹成,而雷霆未散。
任平生眸中攜著雷霆並火光,當即提筆。
她麵前並無符紙,非墨沾了一筆從天而降的無根之水,卻有無窮無盡的符意悄然散開。
水墨色微漾,似乎引動天地為之停駐。
墨色夾雜與清正的雷霆之中,每一筆符意都帶上了最為純粹的雷霆之力。
任平生厲嗬道:“都散開!”
她此言一出,雲近月傅離軻刀劍齊收,衛雪滿收弓,抱起一個跌倒在地的孩子在夜色中閃過殘影,太史寧慌忙地收起折扇,楚青魚手中的鍋鏟在一個鬼修頭上狠狠一拍,這才回身。
唯有謝蓮生難聽得要人命的笛聲始終未斷,阻礙著鬼修的步伐。
收筆,符成。
這張無形之符披風戴月,發出驚雷怒吼,斬落之時,耀長夜如白晝。
厲字·雷霆怒。
駭人的雷聲響徹雲霄,讓所有人耳目為之一痛。
驚怒的雷霆讓無數鬼修發出痛苦的哀鳴,甚至灌入城門的封印處,將最後一絲封印徹底撬動。
橫舟眉眼一沉,集合全員之力憤而一擊。
封印破!
“快!”橫舟高聲疾呼,“快走!沒時間了!”
茫然無措的鹿夢城百姓們下意識地一湧而上,拚命地想求一條生路。
橫舟站在距離生路最近的地方,她卻望著城外茫茫原野,生出一瞬猶豫,被逃命的老百姓們推搡著一道向前。
橫舟怔然回望,看見抵禦在最後的天衍弟子們奮力拚殺的模樣,看見任平生墨發如漆,幾乎和長夜融為一體。
唯手中筆,筆下符,懸微末星火,照山河如晝。
一瞬間,橫舟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她被擠在人群中,感受並不好,但她可以感受到這群人們無論如何也想要活下來的生命力。
這就是院長讓我出來看看,好好看看這人間的原因嗎?
她自幼便聰穎過人,凡所學者,無不精通,哪怕隻是個孤兒,卻也早早靠自己走上了修行之路。
心中不是不驕傲的。
可今日這一遭,她們這群自詡高貴的修行者,在生死麵前,和這群形同螻蟻的凡人,又有什麽區別?
橫舟咬牙,足尖點地,高高躍起,竟逆向而行,向著尚未逃出來的那群人奔去。
她扔出一個陣盤,霎時將所有人網羅其間,陣法生出強大的吸力將其他人引來城門的方向。
烏壓壓的凡人終於衝了出去,發出似驚似懼的痛嚎,隻剩最後壓陣的幾人還滯留在城中。
任平生一張雷霆怒解決掉了大半的鬼修,剩餘的小半不足為懼,眾人奮力抵抗著最後一波鬼修的進攻,同時飛快地想著城外逃去。
“快!快到子時了!”
仿佛是應了傅離軻的這句話,最後滯留的這群鬼修像是得到某種助力,竟一瞬間實力陡增,遠超他們能夠對抗的水平了。
雲近月目光駭然,喘著粗氣沉聲道:“這才是來自鬼域的鬼修真正的實力。”
之前那些,都是剛被陣法轉化而成,實力遜色不少。
一群人飛奔而去,眼見已經到了城門口。
此時,孤月被黑雲遮蔽,天色陡然一變。
城中幽冷鬼氣像是得到了助長,鬼修們徹底狂亂起來。
嘶厲的鬼哭聲不絕如縷,在黑夜中聲聲淒厲,尤為可怖。
“嗚——”
任平生身後,一點幽沉的黑色無聲放大,形成一方卷動著的大門,幾乎和城牆同高。
那門之後,成千上萬的高階鬼修張牙舞爪,邁步而出。
鬼門開,百鬼夜遊。
偏偏正對上城門洞開,前方有一群驚懼不已的凡人,在一眾鬼修麵前,如同待宰的肥肉。
此景讓眾人的心跳幾乎停滯,而雲近月、謝蓮生和任平生還沒有逃出來。
任平生腳步一頓,目光和橫舟在空中交錯,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
跑在她前方的雲近月和謝蓮生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橫舟心中打起了鼓,下意識厲嗬道:“不要!”
話音未落,任平生再度畫出一張符。
這張符推了雲近月和謝蓮生一把,將他們送出城,而後化作一道巍峨的墨山,巋然立於城門之前。
橫舟目眥欲裂,伸出的手被墨山擋了回來,落了個空。
最後一刻,鬼門開,城門閉。
而救了全部人的那個人,留在了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