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寂靜一晌。
夢微山巔的天柱神樹在山上那巨獸痛苦的嘶吼聲中愈發璀璨高昂, 它白金色的葉子穿透雲頂,向著天地更高的地方伸展而去,像一雙雙溫厚的手, 再度托起了搖搖欲墜的天幕。
巨獸遮天蔽日的身軀開始瓦解,化作白光,搭建起了一條通往外界的天梯。
天梯出現一瞬,很快就隱於雲端,肉眼再無法捕捉。
但所有人都知道, 天梯已經出現了。
玄苓望著空中消失的巨獸, 目光久久無法收回。
離朱探首過去,輕聲問道:“那是什麽妖?我從未在妖域見過他。”
玄苓輕聲道:“蜚。”
離朱思忖片刻,低呼道:“所繹枯竭, 其幹譙厲,是那位上古時代的災獸!”
傳聞中,蜚所過之處, 會給人們帶來災難, 這種災獸極為罕見, 千年難遇。
離朱瞧著玄苓的臉色,自知此刻不該問太多問題, 可他實在按捺不住,問道:“可他為何要以身為祭,搭建天梯?天梯即成,代表著我們通往外界的大門被打開, 自此,界外之人便可親身降臨了, 眼下正值最嚴峻的戰時, 此舉恐再生變故。”
玄苓輕輕搖頭, 沉聲道:“他做的,遠不止這一件事。”
……
在無人得見的地方,大荒界域中因曾經的數次重擊而顯露出的裂紋被徹底修補完整。
複位的星軌正中,心髒在強勁有力地跳動著,那聲音在虛空之中如同雷鳴,帶來一次又一次愈發明亮的生機。
任平生在神樹的包裹中,感受到無盡的溫熱湧上來,世界的聲息和脈搏在無限次逼近,又倏然遠去。
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充沛,已然高於千年前最盛時期的自己,她似乎能感受到這個世界山川草木乃至一切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一起洶湧澎湃來自界外的衝擊。
她全身的經脈與靈力都在沸騰,時而灼熱,時而冰冷,最終定格在恒久的溫熱中,托載著她的靈魂,向著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沉去。
那是萬物眾生的起始。
任平生在這無盡的黑暗中,憶起方才電光火石間和那顆心髒擦肩而過時感受到的殷夜白的神念,闔上雙眼,落下一滴淚來。
……
紫微垣高台之上,垣主向著夢微山的方向遙遙一拜,低喃道:
“帝星現而天道歸位,萬物臣服,終於到了這一日。”
一切回歸原位後,大荒的人們也依舊沒有反應過來。
短短一日,發生的變故太多,先是有人無端沉睡,又有曾經死去的人回到人間,再是千年前的世界和現在短暫地重合後又回歸正常,令人應接不暇。
就連先前各地激烈的戰事都暫停下來——哪怕是神降傀儡也無法理解這奇詭的變化。
而眼下,這不知名巨獸的出現將情況引向了一個全然陌生的方向。
迷茫之際,沉寂半晌的仙網終於有了反應。
混亂中,無數的人一湧而入,險些再度造成仙網擁堵。
橫舟閃神了一瞬,也很快反應過來,進入到了仙網。
一打眼,卻有些驚訝。
原先仙網分上下四層,皆為星海,恒久沉靜和璀璨,也是大荒這片土地上最為自由的一個區域。
而近日,眾人進入仙網之時,先是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少頃,星海才緩緩亮起,人們終於能夠再次見到星海之中各色或明或暗的星子,重歸原先的盛況。
隻是這次,心中有無數疑問的眾人卻沒有機會在星海中發帖交流,仙網原先所有的功能都被關閉,所有人隻能被迫沉默著目睹這場盛景。
星河爛漫,無數星子遊移著,最終匯聚成一句簡短的話語。
【天道歸位,天梯複原,紀元重開,明燭照夜白】
如此簡短的一句話,不知為何令眾人都有種潸然淚下的衝動。
他們雖然未曾經曆過千年前的艱難跋涉,卻都目睹或參與過千年後的這場大戰,神降傀儡的棘手和殘酷,足以讓人觸碰到千年前的先輩們遍曆荊棘的苦難。
而今,終於撥雲見日。
再多的疑惑都被此刻的情緒吞咽了回去,雖然人們仍是疑惑於仙網的異變由何而來,此刻卻沒有機會發言。
仙網的狀況保持了足足三天才消散,這具由萬千星子構成的話消散之後,仙網的功能才終於恢複正常。
而這三天,人們為最關心那個人始終沒有消息,這令無數人都焦心不已。
那日天道歸位,巨獸以身為祭搭建出天梯後,滯留在大荒的神降傀儡們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已經被放棄,開始了近乎瘋狂的反撲,但失去了真仙的天外天,說到底隻是一具空殼。
當年明燭前輩憑一己之力都能剿滅大荒所有的神降傀儡,而今他們有著如此眾多的力量,無需太過擔憂。
這些日子,有雲微和天衍守衛的雲州宛若一塊鐵板,已經成為了大荒著名的神降者隕落之地。
曲州西部常見劍光凜凜,來自崔嵬劍閣的青天劍氣幾欲衝天,寒日熠熠,遙照孤城。
夢微山下,來自北塵的武修們神采飛揚,兩個時辰一輪巡邏,嚴密防衛著夢微山周圍再度生變。
昇州,屬於曾經師徒之間的爭鬥已經落幕,新生的惡鬼最終戰勝了已經垂垂老矣的道人,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離開那座他曾經作為人時最懷念的高山。
滄州沿線的海灣,海族們紛紛上岸,在外來者的侵襲之下,終於和人類暫時和解,共同抗敵。
定州那位垂老的皇者微微闔動他沉重的眼皮,感受到掌心的種子開始微微發熱。
人皇有些訝然地睜開眼睛,清晰地感覺到種子越來越燙,仿佛要燒出一團烈火。
這是明燭開始重新控製這枚神樹種子了。
人皇的呼吸愈發重了些,他有些躁動不安地站起身,顧不上身旁內侍焦急地呼喊,提著沉重的槍,一步步走到了定州的戰場上。
他的身體其實已經不太適合戰鬥了,可人皇此刻隻想痛快地將這場火燒到整個皇朝。
與此同時,每一個握有神樹種子的人都感受到了種子滾燙灼熱的溫度,大荒各地,強大到足以支撐起一州一域的大能們紛紛跟隨著種子的主人,催動了它的熱度。
野火瞬間燎原。
天道歸位的第七日,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遍全天下。
火為人類帶來文明,卻也是傷人之物。
可唯獨這場火,沒有任何人會感到懼怕。
他們再清楚不過,這場大火不會傷害大荒的人們分毫,隻會精準無誤地將滯留的大荒的神降傀儡們那深藏在傀儡身中的神魂燒成灰燼。
就像千年前她曾以一己之力清剿了大荒所有的神降傀儡那般。
這場大火更是說明了一個事實,驚天動地的天道歸位後,消失七天的明燭,終於回來了。
……
任平生回到天南學府時,學府中除了寥寥幾個鎮守學府的學子外,大部分人都不在,看著空****的。
她半點不意外,嶺南帶著學府的人出去應戰,現在應該還不知道她回來的消息。
但是很快了。
任平生掌心的餘火消退,靈巧的火舌被她一把攥入掌心,幾乎同時,全天下的神降傀儡的神魂在此刻被一同隕滅。
比她千年前所做的還要簡單。
她感覺自己心念一動便能呼風喚雨,感應到這方天地間各處的生息,而將那群不懂事的神降者們捏死,也不過是捏死一群螞蟻而已。
原來成為天地之主便是這般感覺。
除了這場火,任平生什麽旁的東西都未從虛空中帶走,隻有棵一心向外的樹一如既往地跟著她下了山,一直到這裏。
轉眼間,帝休已經非常懂事地自己在任平生院中紮了根。
天道歸位,界域被修補完整,他不需要再日複一日地承擔起天柱之能,所以這次跟著任平生回來的,不再是曾經單薄的傀儡紙片,而是實實在在的神樹分支。
他其實想把整棵樹都一並拔起,將自己栽到她院裏,被任平生阻止了,理由是院子太小,他太大,種不下。
於是帝休失落地分出了一截分支,將這支算不得大的分支種進地裏。
倏然風動,滿地落英,同時也落了任平生滿肩。
她回來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去聯係其他親友們,而是打開屋中書櫃左邊第三層,那裏收著她所有的畫冊,沉甸甸地好幾本,有些是日常生活小記,有些是親友的同袍的人像畫,也有幾本是專門記錄他們幾人之間一些重要事件的畫。
任平生雙唇抿緊,說不上此刻的心情,既希望自己能找到那東西,卻又不希望它出現。
可還沒等她心情繼續發酵,她就已經準確地翻出那本記錄他們五人生活的畫冊,手一抖,一封信從畫冊中掉了出來。
任平生前往夢微山前都翻開過這本畫冊,並沒有這封信,很顯然,這是她離開後有人潛入學府放進來的。
會做這種事的人,除了殷夜白,不做他想。
他以前就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偷偷給她塞些小紙條,夾在畫冊裏,等她什麽時候翻開畫冊時就能看到,便是一個意外驚喜。
可曾經的驚喜以這樣的方式呈現在眼前,任平生卻根本不願看到。
她呼吸輕顫著,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
信的內容比起往日他往畫冊中塞的小紙條要長得多,也沉重得多。
【阿姊,見字如晤:
自從再次聽到你的消息後,我就一直想來見你,可到最後我也不敢。
你這麽聰明,一定已經猜到了,當年你渡劫出了差錯,是因為我,那朵寒鴉令我抱憾終身,還好你是真的還活著,那我才能放心地去做完最後這一件事。
這件事是塵姐和我兩人商議的,從前向來是你和塵姐之間有秘密,現在多了個我,這麽一想,我又舒心了點。
事已至此,我和塵姐密約的內容,你一定已經想到了。
我上古血脈的半妖之軀是最好的材料,這次不用再犧牲一個鳳凰了,鳳凰是祥瑞之兆,這一代的鳳凰還小,不夠強大,新生的鳳髓不足以搭建出天梯來。
那就隻有我了,這個世界失去一個生來便會帶來災難的災獸,也並沒有什麽影響。
我從出生起就不斷地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母親承受不住上古大妖的血脈難產而亡,從小生活的地方便風雨不調,土地幹涸,顆粒無收,我是在這樣的冷眼和驅趕中長大的,直到遇到你們,我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活著。
阿姊,不用為我難過,親手害死你的痛苦日日糾纏著我,羽化是種解脫,我隻是想在羽化前為你最後做一件事。
真仙用神識控製了我千年時間,我的身軀之中早已沾染了他的神念,後來我吞下他的心髒,又變相擁有過他的軀殼,現在,以我的血肉之軀搭建出的天梯,會直接將真仙拉到這個世界來。
不是披著皮的神降傀儡,而是真正的,連同神魂軀殼的完整的真仙。
阿姊,讓一切都再次了斷吧。
然後去完成那些你沒有完成的理想。
想念你。
夜白。】
任平生此生從未像現在這樣手抖得連一張輕薄的紙都拿不穩。
她眼睛模糊地盯著信紙,像是要將其看透,看出個殷夜白的模樣,把對方拽出來狠狠地罵一頓為什麽要這麽一意孤行。
知道手握著信紙的地方傳來一些濡濕的感覺,任平生才怔然將信重新在畫冊中夾好。
帝休從院中的樹再度化型出現,隔著窗棱擔憂地看著他。
認主之後,他們之間情緒和思維愈發緊密,他能感受到她現在激烈的情緒和痛苦的心。
她在哭。
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還是往日素淡的神情,可眼淚卻像銀線珠子似的滾落,仿佛不受控製。
帝休扶在窗棱上探首進來,心被她帶動著一道痛的厲害,想為她擦掉眼淚。
可看到他之後,不知為何,任平生的眼淚更加洶湧,眼前徹底模糊。
以前夜白也總喜歡撐在窗棱上看她作畫,就像現在這樣。
任平生茫然地想著,我失去他了。
在他經曆了千年的痛苦之後。
在他還有這麽多遺憾未完成的時候,為什麽還要惦記著我的理想呢。
那個混蛋,到死也驕傲得不願解釋當年種下寒鴉的原因。
任平生大概能想象得到,若真見了麵,她問的時候,殷夜白也隻會偏過頭去悶聲說:“已經造成的傷害,任何解釋苦衷和原因都是無用的,沒什麽好說的。”
沒什麽好說的,所以他付出了千年的時間來彌補。
可這代價太重了。
任平生輕聲低喃道:“真的太重了。”
……
千年前,距離渡劫還有七日時。
殷夜白看著天南學府幾乎每個人都馬不停蹄地為任平生渡劫在做準備。
大荒已經太久沒有出過飛升之人,要做些什麽準備,大家都很陌生。
但他們知道,哪怕是夢仙遊到道成歸的破境都足以引動天地變色,更遑論飛升之劫。
這些日子,沒有人不擔心,可行至末路,這是他們唯一的方法,所以每個人都隻能把擔心按捺下去。
殷夜白尤其擔心。
他是災獸,生來對災禍的感受尤為強烈,而這次他有著極其強烈的預感,阿姊渡劫不會有好的結果。
這個認知讓他愈發煩悶。
正巧這時玄苓哼著小曲從他麵前走過,心情大好的模樣。
殷夜白這才想起來麵前這位是整個學府上下唯一不知道阿姊要做什麽的人,且已經被阿姊解除了契約,不日將被送去閉關修行。
殷夜白看著玄苓,突然生出一種無知者最快樂的感慨。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過微妙,玄苓都已經走出了一截,竟硬生生倒了回來,衝他橫眉道:“你幹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殷夜白:“……”
你說為什麽呢。
好在,玄苓瞪了他一眼,十分大度地沒有跟他計較,反而還湊近了些,在他周身嗅了嗅,一臉深思的模樣。
殷夜白全身都繃緊了,下意識地往後仰,很快就聽到玄苓認真地說:“你身上有生長的氣味,可能是血脈天賦要覺醒了,這些日子小心些。”
這番話把殷夜白說得愣住了。
通常血脈強勁的上古大妖都是擁有血脈天賦的,強弱程度因個體而異,但半妖卻不然,半妖之中擁有血脈天賦的本就是少數,更何況他還是蜚,世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災獸。
殷夜白是有過零零碎碎的傳承記憶的,他在傳承記憶中知曉,他的血脈天賦並無大用,且終其一生隻能使用一次。
知道這件事後,哪怕血脈天賦一直未曾覺醒,殷夜白也覺得無所謂。
總歸沒大用就是了。
玄苓扔下這句話,又哼著小曲走了,徒留殷夜白一人獨自疑惑。
可當天夜裏,殷夜白就知道了什麽叫烏鴉嘴。
玄苓一語成讖,他的血脈天賦真的覺醒了。
這一夜是殷夜白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夜,極致的痛楚幾乎彌漫全身每個角落,從手指到頭發絲,乃至深入骨髓,連骨縫中都散發出火燒似的灼痛。
殷夜白在這樣的痛苦之中煎熬了一夜,直到破曉之時才渾渾噩噩地睡去。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三天白日,殷夜白被硯青從**挖起來時還是蒙的,發絲像被火烤過似的,根根都十分不羈地向各處翹起,硯青看著他哈哈大笑,任平生倚在門邊,同樣含笑望著他,低笑說:“該找張紙畫下來的。”
她常年紙筆不離身,這話一想便是逗他。
可殷夜白成功被逗了,抱著被子羞憤道:“你們快出去。”
這場清晨的意外讓殷夜白整整一天沒跟硯青說話,直到眾人一起晚飯時,玄苓聞著飯香一溜煙地衝進來,路過他的時候又止住腳步嗅了嗅,奇怪道:“這才兩日,你身上怎麽就有湮滅的味道了,血脈天賦消失了?”
殷夜白迷惑地看著自己掌心,除了前夜滾燙灼心的痛感,他身上沒有任何的異樣,也沒有所謂的血脈天賦出現。
是玄苓感覺出錯了嗎?
因著玄苓在,飯桌上沒人說起關於渡劫的話題,隻是閑聊了些家常,任平生撐著臉聽玄苓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長串美味佳肴,仰著頭說:“生生,今年年節我想吃這些。”
任平生麵色不變,揉了揉玄苓烏黑的發頂說:“好,聽你的。”
殷夜白望著飯桌上的其樂融融,感覺之前一切的危機都像是自己的錯覺。
一室燈暖,桌上唯有素光塵向他投去了深意的目光。
隻是這時殷夜白尚未察覺。
渡劫前一日,一切危機都被隱藏在似錦繁華之中悄然綻放。
玄苓被送入任平生先前準備好的閉關之地,臨走前還信誓旦旦地跟任平生保證:“生生你等著,我這次閉關出來,肯定能趕上你的修為,不,是超過你!”
照理說,天南學府是最為緊張的核心之處,渡劫之事這裏知曉者最多,可天南學府也真是完全聽命於任平生,她這樣照顧著小龍的心情,全學府上下便也一道為小龍築起一道心靈上的保護壁壘。
殷夜白從旁看著,卻想著,若是這樣,我還是願意清醒著痛苦。
我想站在她身邊,為她拚盡一切,而不是茫然無知地被她保護。
送走小龍後,眾人沒再繼續演下去,實際上到了渡劫前夜,也無人有心再演。
霜天曉的醫室一夜燈火通明,她瘋了似的給醫室裏所有有病沒病的人都施了一針,用於強身健體,眾人心知肚明這強身健體的針她最想往誰身上紮,但眼下已經無用,便沉默著由著她施展。
硯青在學府的竹林裏練了一夜的劍,把竹林裏一小片地方的竹子全削成了他斬風九劍的模樣,虞嶺南見了沉默半晌,擺手讓人把這一片留著別動,回頭給硯青抄一份賬單讓他賠。
渡劫前夜,殷夜白無數次想要去找任平生說些什麽,可他知道此刻心情最不平靜的一定是任平生本人,她在素光塵房間裏待了一夜,沒人知道她們倆說了些什麽。
殷夜白想,應該也就是些日常閑談,她們兩個越緊張的時刻越喜歡聊些無關輕重的日常小事,仿佛是一種特有的放鬆方式。
那天清晨,任平生從素光塵房間裏出來時,一身墨香。
五人相對片刻,是任平生先開口,笑了笑:“走了,待會兒見。”
霜天曉撇著嘴刺她:“見什麽見,你最好一口氣飛升上仙界,在仙界闖出一番名堂,回頭等我們上去了,直接去找你吃香喝辣。”
任平生嘖了幾聲:“沒見過這麽軟飯硬吃的。”
素光塵在一旁輕笑,垂下的眼眸遮住了她所有的神色。
硯青往日是最瀟灑不羈的那個,如今確實最焦躁不安的,他眉頭皺得如同深川,深深看著任平生,沉聲道:“你得活著,活下來。”
三個女人齊聲說他敗興。
走也是任平生先走的,她渡劫之地位於大荒正中心,素光塵的守陣之地也在那裏,兩人同行,餘下三人加上竹疏,分別駐守陣法的四角,也是大荒的四極。
殷夜白是眼巴巴地看著任平生離開,最後悶頭直接飛到了自己守陣的地點。
當日巳時,五人手中的符籙同時燃起,信號已出。
這方大膽地直接將大荒全境囊括其中的陣法同時亮起,從空中看,像是連綿起伏的山川湖海同時向著任平生發出瑩瑩光輝。
守陣的壓力不比破陣小,殷夜白覺得自己隻守了半個時辰,就已經快要耗盡全部力氣。
他咬緊牙關,不敢有半點鬆懈。
這場艱難的渡劫持續到第三個時辰,天幕金光大作,仿佛有一方無形的大門打開,將多年橫亙在大荒上方的封印衝破,被隔絕許久的靈氣終於泄露進來。
感覺到希望在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準備迎接著下一道更加可怖的劫雷。
可就在此刻,變故橫生。
這道劫雷出現之時就已經讓人感受到可怕,它毫無征兆,直接撕裂了天地,所過之處留下一道道可怕的虛空裂縫,讓人一眼就新生怖懼。
這道劫雷強過先前的太多,仿佛承載著另一個維度的力量。
殷夜白心繃緊到了極致,眼睜睜看著這道毀天滅地的劫雷正中任平生,毫不留情地將她從空中擊落。
此時此刻,大荒所有人幾乎都親眼看見他們奉若神明的明燭被這道天雷擊中,直直墜落下來,不知掉到了何方。
少頃,素光塵所守的陣眼處光芒率先熄滅,是素光塵主動結束了陣法。
殷夜白全身顫抖著,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趕往大荒中心,對上的是素光塵赤紅的雙眼。
“她在哪,找到她了嗎?她現在怎麽樣!”殷夜白嘶聲道,“你離得最近,你肯定看到了對不對!”
素光塵滿目悲哀。
終於,在醜時三刻,素光塵在距離渡劫之地東邊三百多裏外的一處山坳中,挖出了任平生的身體。
她麵容平靜似在沉睡,可身上傷痕累累,露出森白的骨骼,已然失去呼吸。
殷夜白感覺腦子像遭受了重錘,這一刻好像思維全都放空了,不知道該作何動作,全身都僵硬著。
霜天曉發瘋似的不許任何人靠近,自顧自地用造化金針各種救命的良方急方都試了一遍,最後將額頭貼在任平生的眉心,試圖去感應她神魂存在的蹤跡,可空空如也。
直到硯青將她冰涼的身體抱起來時,殷夜白的情緒才像是回到了身體裏。
一發不可收拾。
阿姊不在了,我失去她了。
我失去她了。
殷夜白仿佛行屍走肉般跟著大家回到天南學府,這幾日,他每天定時去往任平生的房間跟她說說話,就好像之前一樣。
有時候,殷夜白離開時,還能看到硯青沉默地守在任平生的院外,兩人目光麻木地交錯,都清楚得很,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接受她離開的事實。
第七日,素光塵提出要將任平生下葬,塵歸塵,土歸土。
霜天曉最先跳起來反對,連日的忙碌讓她聲音完全嘶啞,怒斥時仿若泣血:“讓我再試試!我說了多少次你聽不明白嗎!我在救她,我要救她!”
素光塵平靜地說:“你救不了。”
她垂眸,低聲說:“讓她安靜地走,很快會再生變故,她不會想看到的,不要驚擾她。”
像是在宣判這位醫道聖手的無能。
霜天曉頹然泄力,後退幾步,掩麵片刻後,終於失聲痛哭。
“我救不了……我是天下最好的醫者,但我救不了她。”
“我為什麽救不了她!”
殷夜白呆滯地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意識到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他們之間慢慢消失。
可素光塵說得太準,渡劫失敗,任平生的死隻是個開始。
這個殘破的世界沒有留給他們太多悲傷的時間。
像是知道這個世界最強有力的對手已經不複存在,真仙騙取了鳳凰的鳳髓,踏著天梯降臨人世,袖擺一揮,給大荒帶來了無盡的災難。
隕世之劫降臨了。
徹底失去庇佑的人們在痛苦中奔逃,慘禍遍地,民不聊生。
任平生親手打造的洞府成為了最後的避難所,可避難所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入。
她注定救不了所有人,而洞府也注定容納不進整個世界。
天南學府和大荒五族各自帶著文明的火種進入到洞府,此後洞府封鎖,遁入虛空開始無盡的流浪。
而滯留在大荒隻能在絕望中等待死亡的人們,在日複一日地絕境痛苦摧殘之中,竟生出了一種詭異的情緒。
他們無力抗衡真仙,甚至有些人開始祈求真仙手下留情。
兩種極致的情緒之下,無助的人們將情緒撒向了已經死去的任平生。
都怪明燭,若她當時沒有冒險渡劫,說不定不會惹惱真仙。
若明燭沒有因渡劫身死,現在我們應該還有救,對不對?
說不定她當時渡劫本就是想著自己逃走,三千世界難以相通,我們大荒從未聽聞有飛升之人還能回到此界的先例,她一定是想著自己有能力就先逃出去,不打算管我們了。
這樣荒謬的情緒一傳十十傳百,那些信奉著明燭的人反對的聲音被巨大的聲浪洪流壓了下去,再無聲息。
瘋狂的人們泄憤般的肆意毀壞各處人們為明燭塑的雕像,衝到天南學府的舊址大肆破壞,搶奪走學府中沒來得及帶走的書冊典籍,更有狂熱的人混雜其中,試圖尋找到明燭下葬的地址,最後無功而返。
殷夜白將一切都看在眼裏。
他心裏像是有一個填不滿的空洞,而這個空洞無時無刻不在發出嘲弄之聲。
嘲弄他,她,還有他們。
多不值啊。
拚了命救的是這些人,你真的覺得值得嗎?
殷夜白漠然望著眼前的一切,最後深深閉上眼睛。
是啊,多不值。
他再度睜眼時,感覺身上似乎壓了幾重山一般,全身發熱,呼吸都困難。
是某種外力一把將壓在他身上的山掀開,他才終於能夠喘口氣。
殷夜白猛地坐起來,沉重地深深呼吸著,抬頭對上了剛打算將他從被窩裏挖起來的硯青的眼睛。
硯青雙手滯在半空,掀被子失敗,悻悻地收了回去。
門口,任平生同那日一樣,斜倚在門邊,含笑望著他。
殷夜白愣了一瞬,看向自己掌心,原先屬於血脈天賦的血線消失了。
他那一生隻能用一次的血脈天賦起作用了。
殷夜白恍然想起傳承記憶中關於他血脈天賦的記載。
蜚是災獸,他的血脈天賦會預演一次千載以來最嚴重的,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災禍。
殷夜白緩緩將視線挪過去,怔然片刻,掀開被子一把衝了過去。
殷夜白一頭烏發淩亂地向著八百個方向亂飛,他一身寢衣,毫無形象可言。
可他渾不在意,赤足跑到任平生身邊,第一次說出了阻止她的話。
“阿姊,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