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陷入短暫的黑暗之中。

再度恢複轉醒之時, 睜眼後,任平生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虛空與星塵碎屑在她頭頂,無數條星軌交織融匯成一團不斷收縮膨脹的巨型物體, 星軌雜亂無章地纏繞在一起,數不清的星子間次分布在每一條星軌之上,這團龐大的星軌線團幾乎占據了整個虛空,再無旁的東西可以容納進去。

任平生沒有用任何的力量,卻奇異地懸浮在空中, 感覺自己輕飄飄的, 仿佛沒有任何的實體,在這靜謐無垠的虛空之中自由的飄**。

任平生正處在這團纏繞交織的星軌線團的正中間的位置,一切都很遠, 但似乎又很近,仿佛她隻需要輕輕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近在咫尺的星軌線, 撥動弦上的星子。

而她也確實這麽做了。

她動作極輕, 指腹輕輕觸碰到距離她最近的星軌線上, 沒有波動,而是釋放出神魂感受了一番, 一個名為詹二郎的陌生人的一生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詹二郎是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定州人士,沒什麽不同凡響的經曆,更沒有什麽非同尋常的能力, 他的一生都平凡地仿佛黃土地上的一粒塵土,根本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到。

他的人生和任何一個務農的凡人一樣,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每天紮根在田裏,家裏有個踏實肯幹的婆娘,生了個三個孩子。

他活了四十多年,對於凡人而言,是個不長不短的壽命,他死於一場急病,就連原因也是如此普通。

這是一個屬於普通凡人的一生。

這個叫詹二郎的人凡人已死,任平生睜開眼睛,循著雜亂五髒的星軌線辨認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這條星軌的上的星子。

它比其他的星子都要小些,周身泛著晦暗的灰,灰白的石屑包裹著這顆星子,讓它看上去有些死氣沉沉。

原來這代表的是已經死去的人。

任平生如此想著,又換了另外一根星軌線。

意識到每一條星軌代表的都是一個人的一生,任平生的動作愈發小心,指尖觸碰到星軌線時,沒有帶來任何的波動。

這次她看到的是一個名為陳素箏的女性修士,雲州人士,因少時對北帝的敬仰而慕名加入北塵,如今是北塵近萬弟子中的一員,她修行天賦算不得高,靈脈天生偏窄,好在肯吃苦,常年清修苦練,是北塵有名的苦行僧,以不算優越的天資走到如今元嬰境中期,也算是小有成績,這樣看來,走武修一道也算是最適合她的選擇。

任平生從未踏足過北塵,更不知道偌大北塵之中還有著這樣一個弟子。

這讓她更加確定,這方虛空之中,每一條星軌都代表著大荒之中一個人一生的軌跡。

而這無垠的虛空之中,數不盡的星子,或閃爍,或沉寂,代表的是他們正鮮活著,或是已經走向寂滅的生命。

這浩**寂靜的天地之間,天地萬物生靈的命運都交錯擺在她麵前。

任平生有種說不出的觸動。

這就是天道嗎?

她思忖片刻,而後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天道虛無縹緲,冷漠而平等地俯瞰著芸芸眾生,是看不見也摸不著,卻被無數修士頂禮膜拜的玄妙之物。

如此這般實體的,隻能是天道在她腦海之中呈現出的狀態。

這是以她認知的極限和邊際,呈現出的最符合她設想的天道的形態。

可這纏繞交織的星軌線之中,卻還有些不同於剛才任平生見到的屬於普通人類的特別星軌。

比如在任平生頂頭上的一道。

它泛著極清淺的綠色,像極了縈繞在星軌線團外的一道碧色環帶,透著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感,比尋常的單線條星軌線要寬很多,任平生比劃了下,約莫有她的手掌寬。

所有代表著人類一生的星軌線都是純白色,而這青碧色的環帶環繞其間,便顯得尤為顯眼。

任平生意識一動,人就跟著浮動到了星軌線團頂部。

這方虛空看似廣袤無垠,任平生微小得如同一粒塵埃,距離那道碧色環帶的距離遙遠到仿佛終其一生都無法觸碰到,可跟隨著她的意識一動,居然隻在一瞬之間,她就移動到了這道環帶的麵前。

她仍是小心的伸出手指,指腹劃過碧色的環帶。

一種微妙的拂動感從指腹傳來,仿佛有一陣清風吹拂,輕巧地從她指尖拂過。

“是風……”

任平生恍然。

這是代表風的規則。

而就在此刻,大荒全天下幾乎同一時間狂風大作。

這陣突如其來的狂風讓打了所有人一個猝不及防,母親緊緊抱住自己幼小的孩子,生怕被這陣狂風刮走。

夢微山上下所有的樹木靈植全都被吹落了一地的樹葉,駐守在夢微山百裏之外的三宗弟子們茫然抬頭,說道:“這豔陽高照的日子,哪來的妖風。”

天衍、北塵、星瀾門三個負責駐守夢微山的宗門已經退到百裏之外,分三個方向駐守在通往夢微山的三個入口之處。

天衍駐地那頭,雲近月望了眼天色,沉聲道:“都打起精神來。”

“對方隻怕是要有動靜了。”

而等候在夢微山外圍的神降傀儡們也沒想到,他們的全盤計劃尚未開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妖風暴露了行跡。

“薛前輩,咱們動手嗎?”

薛義是攻克夢微山行動的總指揮,他們此行最大的人物是奪得神樹。

薛義始終記得,真仙大人的要求。

“記住,是奪取,不是毀掉。”

薛義按了按眉心,雖然要保證神樹不死不倒再將其奪走比起毀掉要麻煩一些,但也不是不能做。

“動手吧。”薛義漠然道,“一群螻蟻而已。”

駐守在夢微山百裏外的這群弟子,修為最高的那個也不過化神境。

對於真靈界而言,唯有邁入這一境界,才算是一個修士真正走上了修行之路,化神以下者,皆可視作螻蟻。

得了令,神降傀儡們紛紛露出興奮的神色。

“咱們就這些人,就不結伴了,我先上了。”

說話的是個身形鬼魅的神降傀儡,他不知修行的何種功法,呼吸行走仿佛都仿佛在這個世界留不下任何的痕跡,聲音永遠都是驟然飄到人耳邊,總能將人嚇到。

伴隨著薛義簡單的點頭,此行幾十個神降傀儡身影一閃而散,飛煙似的向夢微山奔去。

夢微山這裏的神降傀儡人數算不上多,卻各個都是天外天的精銳,比起那些新降臨還不能完全適應傀儡身的神降者而言,他們要強得多。

無形的殺氣向夢微山沉沉壓下,所有人心頭都浮上一陣陰翳。

剛才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拂散了山間的迷霧,讓雲近月嗅到了來自空氣中的惡意。

她沉聲道:“天衍弟子聽令,望海潮境以下的,退回到駐地內部,不得擅自外出,餘下弟子,隨我參戰。”

“是!”

雲近月在心頭感謝了一番方才那一陣妖風,而後拇指輕推,長劍霎時出鞘。

清淩的“小江流”挑起了三尺白浪,趁著狂風散去的風濤,裹挾著凜冽殺氣怒斬而下,斬向了遼闊的曠野。

這曠野之上一片坦途,半點旁的都無。

可雲近月這一劍,憑空斬下,竟是硬生生地落在了血肉之軀上。

——嗤。

是劍氣劈進血肉的聲響。

身後天衍眾人驚訝地看著雲近月落劍之處,一個晦暗的幽影逐漸浮現,身上噴濺出一道血跡。

雲近月竟是憑著自己野獸般的直覺在這遼闊曠野之上斬中了一個極其擅長隱匿的敵人。

戰事皺起。

對方被斬中後目露怒意,身影再度消失,一個呼吸之間就已經躍至眾人身前。

這個神降傀儡名為江植,瞧著修為約莫在化神境,在這批神降傀儡之中算不得高,但勝在功法特異,極其擅長隱匿暗殺之術。

可他沒想到自己剛一出手就陰溝裏翻了船。

天衍駐地有三個化神境弟子,為首的是前不久剛破境的雲近月,銘華峰的倪野,熙湖峰的首徒洛雯霏,其次便是望海潮元嬰境的一批弟子,傅離軻謝蓮生等人都在其中,同樣也稱得上精銳盡出。

雲近月雖斬中,可這幽影帶來的陰影卻並未消散。

所有人都知道,更加激烈的戰事很快便會打響。

大荒之上,無數的人在其間遊移著,如同沉默的蟻群。

川流的影最終向著各大主城和宗門匯聚而去,所有宗門的護山大陣悉數開啟,從上俯瞰,仿佛有成片的大型蘑菇像天穹一般遮蔽著人們頭頂即將傾塌的天地。

而同樣,還有無數散修,經過反複的掙紮和痛苦思考後,奔赴到了戰事的第一線。

天南學府之中,橫舟已經將近七日未曾合眼。

明燭走了,天南學府和斬仙會形同一體,斬仙會所有的強者幾乎傾巢而出,奔赴各自的戰場,而橫舟作為其中實力最低微的一個,卻也有著自己的戰場。

她掌下排列著一方龐大的陣法。

這方陣法疊加在一張同樣龐大的符籙之上,上為陣,下為符,交相輝映。

而這龐大的符籙就像是任平生山河圖的翻版,隻不過沒有真正的山河圖那般有遮天蔽日隻能,而是比較委屈地被收縮到了一間屋子的大小。

微型的山河圖之上,遍布著或橫平豎直或蜿蜒扭曲的陣紋,若此時有參戰之人便會發現,這每一道陣紋,都代表著一場戰事發生之地。

“自雲州落雁川起,到夢微山南部七十裏處的小屏壩,由天衍駐守。”

“夢微山西部微升平原入山口到滄州邊境線,由北塵同星瀾門聯防。”

“明心書院連同禁衛軍共同護衛皇朝。”橫舟擰眉思忖道,“不……人不夠,放線連不起來。”

想法剛起,橫舟沉思片刻,指尖點著附近另外一道陣紋向斜下方移動,將曲州雪原以外的防線延長,並入到定州的防線之上。

這一道道陣紋將大荒分成了十三塊區域,正對應著斬仙府十三位出戰的強者。

其中,修為到了道成歸卻未曾出戰的唯有霜天曉一人。

這位醫道祖師不知何時已經獨自離開了斬仙府,她沒有跟任何人說明自己去往何處,隻留下一張字條,寫著“救人去了”,也沒說救誰。

橫舟知曉她心中有數,便也沒有問。

陣紋在不斷變化,對應著各地的在激戰之中形勢不斷的轉變。

布置完一切,橫舟又沉入到仙網之中,以月明君的身份在仙網發出了一個又一個指引。

無數願意參戰的散修在月明君的指引之下加入到所需的戰線之中,支援每每來得及時,正和每個地方的需要。

哪怕神魂沉浸在仙網之中,橫舟也感覺到頭疼欲裂。

想到離開前明燭給她的理由,橫舟還是想生氣。

明燭居然隻是衝她笑了笑,以根本稱不上安慰的口吻對她說:

“以往很多次,我跟素光塵都是這麽做的。”明燭攤手道,“而且現在斬仙府全員參戰,沒人能當指揮官啊。”

“你擅弈,那便試試看,在這盤天下大局之中落子吧。”明燭衝她眨了眨眼,“我相信你能做到。”

是你能,而不是你也能。

僅一字之差便讓橫舟心服口服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

橫舟不由歎息,甚至更想大逆不道地揪著明燭大聲質問。

質問她……怎麽敢將如此重要一場大戰的指揮權,完全交付到一個元嬰境的小輩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