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休這話說得沒頭沒腦, 也隻有任平生隱約懂了他的意思。

他們頭上,一直都懸著一把劍。

大荒天道未歸,神樹作為天柱支撐著天幕, 至今已數百年。

可天柱終究並非天道,帝休是神樹的意識,卻添補不上大荒殘缺的天道,這樣一個殘缺的世界,注定會遭人覬覦, 這些年, 是因為帝休和界域共同的保護,這個世界才得以存續至今。

可這樣的苟延殘喘,也是有期限的。

天外天早已經發現了夢微山上那棵神樹的作用, 無數次想要對他下手,隻是先前未曾成功罷了。

但這並不代表,往後他們不會成功。

帝休表情很是痛苦, 身體頓時癱軟下去, 被任平生接住。

他緊緊攥著任平生的袖口, 臉色蒼白無比,逐漸顯露出了傀儡符紙的紋樣, 帝休嘴唇囁嚅了下,聲音略有些低啞,艱難地說:“他失算了,那個人……想要撬動我的根基。”

帝休深深呼吸著, 聲音淡得隻有任平生一人能夠聽得清:“我原先以為,他是要殺死我, 以便更好的入侵大荒, 現在看來……不止如此, 他圖謀更深。”

帝休身影愈發淡了,碧色眼瞳卻緊緊盯著她:“山會……認主,我等你。”

他的身影伴隨著聲音逐漸淡去,徹底消失無蹤,隻留下了傀儡符化為灰燼。

符灰落在任平生手心,沉甸甸的,卻被風一吹就散了,院中的樹影也已經消失,鬼域慘白的日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竟透出淩厲的寒光。

片刻的寂靜後,任平生起身,目光幽沉地回看硯青,繼而又掃過硯青背後天衍眾人。

“走了,回人間去。”

回人間,去算算賬。

……

雲州,天衍。

七月時分,太華峰下霜溪依舊微冷。

被喂得格外肥美的魚在霜溪裏來回遊動,邊上不時響起仙鶴振翅之聲,隻是這些有靈性的仙鶴們飛掠而過時都分外警惕地看了眼溪邊慵臥的女子,緊接著羽毛一抖,驚慌失措地向高處飛去。

雲微懶洋洋地躺在霜溪邊,睜開一隻眼睛瞥了眼逃命的仙鶴,惋惜道:“小魚不在,連烤仙鶴都缺了點味道。”

天衍一行人從擁雪關去往裂天山的途中失蹤的消息傳來時,她剛從天南學府回來沒多久,聽聞後便立刻想去雪原找自己的弟子們,卻被雲涯子以“此時宗門必須要你在”的理由給攔了下來,另派人去找。

忍過了半個月,終於在仙網上看到了雲近月報平安的訊息,這才放心下來。

雖然不知道為何他們會身在鬼域,但自那日八大道成歸於天南學府會麵後,眾人便已經知曉,鬼域不再是令世人聞風喪膽能止小兒夜嚎的地方,而是他們的盟友。

既然在盟友的老巢,那便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隻是門下弟子皆不再,總還是顯得這太華峰有些清寂。

“連個陪著說話的活人都沒有。”

“你倒是清閑。”雲微話音剛落,就見雲涯子身影一閃而現,火急火燎地竄到她身邊來。

雲微看見他的表情就知道,隻怕又有什麽壞消息了,還沒問,雲涯子就已經倒豆子似的倒了出來。

“咱們布在北邊的第一道網,被人觸動了。”

雲涯子的表情很認真,完全不同於他平日的不正經。

雲微訝然地挑了挑眉,輕巧地原地躍起,撣了撣衣擺沾染的灰塵,隨口問道:“被誰觸動的,有消息嗎?”

雲涯子深吸一口氣,嚴肅道:“接到天外天那頭傳來的消息,這幾日天外天內部似乎發生了巨大的變故,星主更替後,新人的星主差使左護法去執行一個任務,左護法帶著天外天的幾名精銳去了,但不知為何,全軍覆沒。

那天外天新任的星主這幾日歸來後不知收了什麽打擊,一改往日不急不躁的作風,勒令天外天所有拜星月以上的仙使全部出動,一部分分散去往五州,一部分在全大荒四處搜尋一個人,還有一部分直奔夢微山而去。”

聽到最後三個字,雲微眉心一跳,沉聲道:“夢微山?難道他們要——”

雲涯子沉色地接過話頭,肯定道:“不錯,我懷疑……他們是奔著小不周山會去的。”

小不周山,即夢微山。

在比上古時代更加久遠的遠古時代的傳說中,天地間有天柱,名為不周山。

而如今,在這個重新複蘇卻依舊天道殘缺的時代,亦有夢微山上的神樹作為天柱支撐起這個殘破的界域。

夢微山之名從上古時代傳來,後人不便更改,便在私下以小不周予以尊稱,敬神樹頂天之舉。

紫微垣那位神秘的垣主通過無數次耗盡心血的推算,算出大劫與帝星將同時出現。

大荒天道虛懸已久,這大劫無人不知,便是天柱不再能夠支撐起界域,界域真正傾塌的那一日。

到那時,失去界域的保護,其他世界的強者可以肆意進入大荒,這個弱小的新生的世界將會成為寰宇之內三千世界的盤中餐,而他們無力挽回,隻能在看著他們賴以為生的家園被吞沒。

紫微垣關於帝星的預言出現後,幾乎所有門派家族全都在等,也全都在期待,等待帝星的出現,更期待未來能夠支撐起下一個時代天幕的帝星,會在自家誕生。

可人不能隻靠等待,若紫微垣的推演真的出了錯,他們等不到帝星,卻也不能完全坐以待斃。

於是有了集大荒五州三域全力的小不周山會。

若帝星真未出現,他們會在小不周山會上,推選出公認的最適合成為帝星的人,強勢同神樹結合,共同支撐起天幕,成為人為打造的“帝星”。

若是等到了帝星,那在紫微垣的推演之中,小不周山會便是神樹認主,帝星現身,天道歸位之時。

如今小不周山會在即,天外天如此突然之舉,背後定有蹊蹺。

短短片刻,雲微心中過了無數的念頭,她眉峰斂起,又問道:“他們再找的是誰?”

雲涯子露出了有些不解的表情道:“是個陌生的名字,叫殷夜白。”

雲微還欲再問,便感覺到掌心泛起灼燙感,她翻手一看,掌心那顆被種下的種子正在發燙,顯露出異樣的紅色。

雲微眉峰微揚,眼神中多了些躍躍欲試的興奮,吩咐道:“召集宗門內拜星月以上的弟子,留三分之一駐守宗門,你親自掌護山大陣,餘下三分之二,跟我走。”

雲涯子當即應聲,眉目冷肅:“是。”

他說完,又有些不放心,添了句:“師姐,要小心啊。”

雲微大笑著拍了拍雲涯子的腦袋,這位已經成為天衍掌門兩百年夢仙遊境界的強者突然紅了臉,低聲嘟囔道:“又不是小時候了,怎麽還愛拍我頭。”

雖然有個不靠譜的掌門和一個更加不靠譜的無冕之王,天衍上下卻都是經受過良好訓練的,一聲令下便在一刻鍾的時間完成了集結,所有未曾閉關和遠遊的主峰峰主傾巢出動,帶領著門下拜星月以上的弟子,挑選出了適合出戰的人選,在雲微麵前清點人數。

又由轉司陣法的峰主出麵,集三位夢仙遊之力才布下一個轉換大陣,將天衍上下三百多拜星月弟子一道送往了雲微所指的目的地。

完成這個大陣之後,這三位哪怕是夢仙遊境界的陣法師也是麵色蒼白一陣虛汗,低喃道:“看來明燭前輩所設想的涉及全大荒的傳送大陣是該早日完成了。”

雲涯子站在天衍高台之上,聲音被靈力傳開,清楚地傳到了每個弟子耳朵裏。

“天衍弟子聽令,自今日起,全宗上下進入戰時狀態。

各峰給所有遠遊在外的弟子發傳音符,早日歸宗。”

雲涯子停頓一拍,天衍上下所有弟子的心也隨之停了一拍,繼而便聽到掌門用百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語氣嚴肅道:

“天,要變了。”

雲微帶著大批天衍弟子趕到了雲州北部同定州以及曲州的交界處,他們趕到之時,正看到雲州最北部的這座城在開欲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

這場殺戮在夜深人靜之時開始。

酣臥榻上的人們完全想不到,在什麽事時候,自己的枕邊人、家人,或是其他親近之人就已經變成了隻有一具熟悉的軀殼,裏子卻早已被替換成神降者的神降傀儡。

這場殺戮來的悄無聲息,卻又浩浩****。

來自身邊人的冷箭最是可怕,因為沒有人會心生防備,這也是千年前神降傀儡給大荒帶來嚴重災難的緣故。

黑暗中,無數的家中有人舉起了兵刃,麵目猙獰,向著毫無所知的親人愛人刺去。

天外天上,高舉尊位的星主睜開了眼睛,右眼泛著異樣的紅光,還在隱隱作痛。

這場突如其來的殺戮,像極了神降傀儡之災在千年前的大荒開始蔓延的第一日。

但比起當年慎之又慎的計謀,這次,更像是一位被惹怒的強者,向著一個從未被他放在眼裏的世界隨手的一拂袖,撣落衣角上落的塵埃。

當年,便是這樣突然而至的殘酷屠戮,打得大荒所有人措手不及,在初次交鋒中便損失慘重。

千年過後,噩夢重現。

明燭……這次,你會怎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