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燭瞳孔猛地一縮, 好在垂眸整理袖擺的姿勢讓旁人無從察覺她那一瞬間的失態。
另一邊,硯青和霜天曉在聽到這三個字時同時回頭看去,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湧上心頭。
霜天曉無聲攥緊了硯青的袖子, 跟來的池讖神出鬼沒從她背後冒了出來,陰鬱地瞪了一眼被霜天曉攥著毫無反應的硯青,又心不甘情不願地鬼影般的散去,不知在做什麽。
千年前明燭十拿九穩的渡劫出了問題,無疑就是內部的問題。
霜天曉和硯青在最後那段時日幾乎日日相伴, 彼此都十分確信, 那個背叛者不會是對方。
硯青愣神一瞬,從真仙這句話中品出了一絲別樣的味道,輕聲問霜天曉:“和光她……”
霜天曉沉默半晌, 同樣輕聲應道:“和光不在了。”
硯青深深閉上眼。
明燭某種劃過一道幽冷的焰,平靜道:“他如何?”
真仙定神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你這麽聰明的人, 心裏定是早有答案, 又何必問這一遭。”
他上前一步, 用仿佛即將揭穿某種隱秘而驚人的秘聞的語氣說:“他在你渡劫之時動了什麽手腳,這些年……還不夠你想明白嗎。”
他看著明燭哪怕極力掩蓋, 也難掩飾露出的一絲受傷,心裏生出微妙的滿足感來,進而道:“說起來,他算得上這些年我最趁手的傀儡了, 好歹是多年故友,若你想, 我可讓他同你見上一麵的。”
明燭淺淺呼出一口濁氣, 仿佛剛才那一瞬的失態是假象, 又恢複成了往日冷靜漠然的狀態,目露譏笑:“縱然你能控製他千載,今日……他也已經失控了吧。”
阿喬的記憶紛亂混雜,無數的隱秘藏在那數不清的記憶的細枝末節中,她來不及梳理,可阿喬臨終前所見到的那一幕卻足夠清晰。
那個拿走了心髒的人,就是殷夜白。
他穿透阿喬的胸膛剜走心髒的動作幹脆利落,比之當年要清瘦不少,雙目渾濁沒有半點光澤,像是失了所有的念想,隻是一具在人間遊**萬念俱灰的枯骨。
這一幕在明燭眼前久久回**。
可是很顯然,若非殷夜白失控了,並沒有如期將心髒帶回給真仙,真仙也無需冒著風險親身趕到這裏。
千頭萬緒,在她心中匯成數不清的疑問。
當年殷夜白為何要那樣做,他究竟有什麽不能言說的秘密,這一千年他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最想問的,是他如今形單影隻,帶著一顆燙手的心髒,背叛了隻手能遮半邊天的真仙,卻又不來見她,他能去哪,又會去哪呢?
所有的疑惑都被她咽回喉中,再開口,隻餘一句:“你今日究竟所圖為何,不如直說。”
真仙眉眼微動,低歎一聲:“果真是重情之人,哪怕知曉那個人在千年前的背叛給你,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無盡的傷痛,也依舊要護著他嗎。”
明燭冷然道:“你不了解我這個人,我同他的賬,是私人情分,但他所作所為給其他所有人造成的後果,也該算清。”
明燭闔眸,遮掩了眼底的光,聲音近乎冷硬:“他若當真是那個背叛者,我親手殺他。”
聞言,真仙發出一聲意料之外的大笑。
“你的回答,和他的說辭,可謂天壤之別,看來他還是不夠了解你。”
大笑過後,真仙目光向下一探,意有所指道:“今日,我隻要她。”
明燭盯著他掌下另外一個自己看了片刻,按著眉心道:“換一個。”
真仙表情有一瞬似在說你提這種要求是不是過於無理荒唐了些。
“非她不可。”
明燭揚眉:“那就是談不攏了。”
用一個修為低微的小修士,換在場所有人的安全,這麽劃算的買賣,以真仙的想法,是全然理解不了為什麽明燭不肯做這個買賣的。
但在場其他人卻都心知肚明。
天衍眾人暗中交換著眼神,心道我們任師姐可是明燭前輩的女兒,親生的那種,今日你要誰或許都還能掂量掂量,抓她,那當然沒得談了。
硯青跟霜天曉更是門清兒,知曉今日若是談不攏,那便是更大的危機,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亟待動手了。
誰料真仙不知經過了一番怎樣的思考,竟用怪異的語氣歎息道:“你行有情道,便不願讓任何一個人在你眼前無辜受累?”
明燭懶得同他說那些,便順著說下去:“今日無論是誰,我都是這個態度,你要人,不行。”
真仙惋惜道:“那便沒有辦法了。”
他語氣堪稱平靜,卻足以讓明燭心生警惕。
很快,明燭心頭一跳,感覺到山河圖渾圓無暇的結界被撕出一道裂隙。
原本同周遭景色完美無缺的途徑驟然破碎,發出如有裂帛之聲。
一切景物在眼前傾塌又複重建,又如山崩地裂之勢,眾人身在其中,難以形容心頭極大的恐慌,那是親眼看著一個世界傾落的恐懼,深藏在人最本源的感知中,無論被埋藏多深,一旦觸及,便猶如山洪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真仙竟不知何時發現了山河圖的邊界,從畫中走了出來。
很快,這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終於被控製住,一切傾塌被止住,山河圖悄然收回,裂天山巔真實的景象展現在眾人眼前。
原來,山頭積雪尚未消融,此地依舊是寒冬清寂。
真仙方才輕歎的可惜猶在耳邊,明燭心跳如雷動,危機感悄然襲來,並瞬息燎原。
原本已經大亮的天不知何時再度暗沉下來,周遭似有魂哭鬼泣,令人聞之不免悲從中來,仿佛是來自人類靈魂深處的痛哭。
霜天曉在山巔的一地狼藉中,目光停滯在遠處凝固的一百七十九具屍骨處,呼吸一下窒住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斷臂垂首,依舊是那樣悲天憫人的平靜神情的屍首,喃喃道:“竹…疏。”
她抬眸看向硯青,似在求助,似在詢問。
硯青難得有一刻,不敢直視她,眼神回避了。
霜天曉心一下沉到了穀底。
頃刻間,鬼哭之聲瞬間壯大,在山巔遊**千年,守在自己的本體外卻注定再也歸不得的遊魂們發出最淒厲的嘶吼,伴隨著山巔結界一步步消融,他們的本體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雪人一樣,在一寸寸溶解。
這些肉.體早已死亡,卻被冰霜封凍了千年而封存固化至今,為遊**的幽魂和這個世界之間留下了一絲似有若無的聯係,卻陰差陽錯的保住了他們靈魂的存續。
可再怎樣苟延殘喘,也快到盡頭了。
真仙隻是簡單的抬手、拂袖,以輕鬆的姿態,便見原本緩慢消退的結界撕裂了一道明顯的裂口。
他笑著說:“你用山河圖將這裏團團包圍起來,是為了保住那些人的靈魂,肉.體徹底消亡的那一日,孤魂無所寄,自然便會消亡,明燭啊明燭……若非用山河圖的力量來補全結界,我也不會找到山河圖的邊界。”
真仙足尖一點,帶著任平生高高飛起,自上而下俯瞰著眾人,孤高道:“行有情道,注定了這條大道,你走不到最後。”
他似歎似惋:“你的軟肋太多了,我手中這個陌生的小輩,你身後那些被你庇佑的人,甚至這群早已喪失神的孤魂,我有如此多的人質,他們都是我的籌碼。
現在……你想和我談談了嗎?”
明燭平靜地抬頭仰望著空中的真仙,這樣仰望的姿態並沒有讓她顯得卑微和狼狽,她聽著不絕於耳的鬼哭之聲,仿佛萬物將死,人間再無希冀可言。
真仙垂眸,篤定地看著明燭,認為她再無別的選擇。
可就在這時,明燭緩緩露出一個極淺的笑,一閃而逝。
她輕聲說了句:“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要帶這兩個人來嗎?”
高傲的天外仙人眼中從來隻有能與之匹敵的對手,而餘下眾人,哪怕已然在這個世界聲名遠揚,卻連他一個眼神都無法得到。
也正是因為他的高傲和漠視,讓她完成了這個險之又險的計劃最重要的一環。
真仙心瞬間漏跳一拍,他攥緊任平生的衣領,雄渾的神識再度將她來回搜刮了一遍,可依舊沒有找到心髒意識的蹤跡。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個修為低下的女修,識海被他如此狂躁的搜刮過,竟還能苟延殘喘著,未曾殞命。
心髒藏得太深,短時間內無法找到,他必須將此人帶回去。
可變化也在瞬息之間。
千魂萬鬼的哭嚎仿佛在一瞬間被硬生生停住,所有人都露出愕然的神色,看著山巔雪地之上,不知何時亮起了蒙蒙微光。
這些微光有著極其複雜而精密的線條,相互交錯,叫人根本看不清其中的走向。
那是獨屬於陣紋的光芒。
所有人都認出了,這是個陣法,不知何時布置,也不知是何作用的陣法。
真仙垂眸一探,頓時知曉了此陣用途。
他首次徹底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驚怒道:“你竟如此大膽!”
話音未落,駭人的靈壓衝天而起,結界撕裂的速度愈發快起來,域外仙人毫無保留的釋放靈壓幾乎讓在場除明燭和硯青之外所有人都口吐鮮血,若非極力保持,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這陣法正好將一百七十九人的屍首盡數囊括其中,遊**在天地間的亡魂似乎收到了感召,渾渾噩噩地自遊離狀態開始匯聚,紛紛向著陣法聚集而去。
繁複的陣紋散發著幽幽的紫色光芒,中心陣眼處,白發的玄衣男子幽影似的身影若隱若現,身上鬼修的氣息暴露無遺,傅離軻放置好了最後一塊壓陣石,真仙的重壓之下,幾乎是從陣法中爬出來的。
池讖曾經用這個陣法暗中破壞了無數次真靈界的神降者降臨大荒,而眼下,這個陣法在真仙眼皮子底下發揮出了最大的作用。
九幽陰兵陣。
瞬息,陣起。
一個開始運轉起來的陣法幾乎完全不受幹擾,一具又一具屍首在陣中寸寸碎裂,而孤魂們茫茫然匯聚在陣中,毫無神智的渾濁雙眼在陣眼徹底亮起之前,向這個世界投來了最後一眼。
那是蒼茫而孤遠的歲月,自此被畫上終局的眼神。
真仙再也控製不住,他的力量悉數釋放之時幾乎將整個天地都扭曲。
遠在天邊外的人們都驚慌地抬頭看著天空,發出恐懼的聲音:“太陽、太陽在顫抖。”
山河圖宛如最堅實的壁障擋在了眾人麵前,天地山河皆藏於一線之間。
兩個世間至強者的一擊幾乎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震顫。
真仙那樸實無華的袖口仿佛能夠容納乾坤,在拂袖之時,所有的雪都因他而起,在天空之中化作咆哮的怒龍,幾欲一口一口將山河圖撕碎。
在這樣的夾擊之中,任平生的肉.身幾乎被撕裂。
真仙倉促掃過她的臉色,心知不能再等,哪怕時間不夠,哪怕在明燭這般對手麵前分出神魂是極其危險的事情,也必須將心髒的意識搶出來。
他再不克製,袖藏化勁,分明綿柔,卻以摧枯拉朽之勢將任平生卷起,收緊,強大到能夠將整個天地一覽無餘的神魂傾瀉而下,眼看著這修為低微的女修即將奄奄一息。
明燭發出一聲無聲的輕歎,伸手在背後捏碎了一枚丹丸,輕聲道:“我本以為,這不是最合適的時間。”
真仙尚不明白她在說什麽,轉眼間卻見明燭眼中散發出幽紫色的光華,而幾乎同時,他掌下那不起眼的女修身體同樣泛起光華,兩人之間傳來強烈的吸力,甚至一度衝破了真仙的阻擋,不可遏製地碰撞在一起。
真仙的袖裏乾坤再度甩出,裹住任平生的身體,識海中沒有,那便隻有可能在心髒裏。
瞬息間,他的手化作金屬狀的利刃,高舉而起,猛地刺下,隻餘一線之隔便要刺穿任平生的心口。
千鈞一發之時,剛才包裹在任平生周身的光華大盛,她始終有些呆滯的目光竟瞬間靈動起來。
最為詭異的是,真仙竟在這普通至極的女修身上,感受到了屬於明燭的氣息。
電光火石間,這於他而言不過螻蟻的女修袖中翻出一支筆,筆身是深沉的木色,筆尖是柔軟的雪白。
這支筆他曾見明燭用過無數次,甚至在殷夜白的記憶中,他清楚地知曉,這支筆叫非墨,是明燭的本命武器。
而現在,這支筆被握在一個並非明燭的人手中,對方用屬於明燭的力量,用明燭的本命武器,狠狠穿透了他的氣海。
劇痛襲來的瞬間,形勢驟變。
真仙驚怒不已地看著明燭飛馳而來,將那女修接在懷中,那先前始終沒有反應的女修終於抬頭,兩雙過於相似的麵容看著他,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笑容。
她們站在九幽陰兵陣的邊緣,池讖蒼白的手指劃破空間,打開了通往鬼域的大門。
鬼門大開,此間無論生魂或死魄,都被鬼王親自領著進入鬼域之中。
而鬼門邊,這兩雙有七成相似的麵容笑著對真仙道:
“再見了。忘了說,我不喜歡同人打賭。”
不周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