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時間, 足夠滄海化桑田。
可總有些東西,被深刻在骨髓之中,哪怕焚燒成灰也不會改變, 不曾忘卻。
明燭帶著天南學府在曲州紮根已有約一年的時間,真仙披著這層皮收回天外天星主的位置也已有了大半年,雙方為敵早已成定數,可近一年的時間,無論天下如何風雲變幻, 江湖上如何傳言, 甚至天外天和天南學府暗中伸出爪牙互相試探了無數次,可最為核心的兩人卻像是置若罔聞一般,無論外界如何瘋傳, 都各自按兵不動。
這半年來形勢的變化哪怕是昇州那幫最不關心天下大局的世家子們都感受到了緊張,仙網用無數隱晦的暗語討論過一場又一場,天外天這層皮會不會被人撕下來, 天南學府和天外天這番明爭暗鬥最終究竟會鹿死誰手, 又或者說幹脆拚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可無論如何, 誰也不會想到,明燭與真仙, 這兩個保持著微妙的王不見王態度的敵人,竟然就這麽相見了,以如此猝不及防的姿態。
硯青直勾勾地盯著踏山河圖而來的明燭半晌,又將目光緩緩挪到了被真仙鉗製著像是已經嚇傻了一般神情略有些呆滯的任平生, 無論怎麽看都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都是她。
這兩個同時出現在他麵前,修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個高挑明豔, 一個瘦弱清冷, 若硬要有個關聯,隻能是這兩人的容貌生了個七分相,尤其是下半張臉,乍一看去,甚至會以為這兩人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
也不怪雲涯子會有母女這樣荒唐的揣測。
硯青想起了許久之前素光塵曾經說過的猜想,以及那個女人比想法更瘋的行事作風,頓時一陣熟悉的頭疼冒了上來,時隔千年,這種因為有幾個麻煩的朋友而頭疼的感覺不僅沒有消退,甚至愈發強烈了。
明燭不是一個人來的,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兩個身影,一個穿著能將整個腦袋蓋得嚴嚴實實臉都看不見的兜帽鬥篷,另一個一席深沉的玄衣,白發森冷無比,氣質幽冷形同鬼魅。
戴兜帽那人在看到硯青的瞬間就飛撲過來,山鼎凜冽的風刮起她的兜帽,露出冷然素淡的一張臉,落到地上還沒說話就已經憋不出哽咽聲:“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啊!”
硯青用尾指撓了撓頭頂,他記憶停滯了太久,對霜天曉最近的印象還停留在他用道印送她離開這裏,於他而言甚至就發生在不久之前,故而對於這種過於熱烈的歡迎有些水土不服,還沒能形成從身到心的感同身受。
硯青咧嘴笑了下,和同樣久別重逢的霜天曉交換了一個擁抱,重重的“嗯”了聲,說道:“活著,活得好好的。”
感受到霜天曉身上半人半鬼的氣息,硯青微妙地停頓了下,又道:“或許……比你還要好。”
霜天曉眼淚都到眼眶了,被他這破壞氣氛的話一下堵了回去,當即變臉,抬手給了硯青腦袋一下:“就聽不到你嘴裏一句好話。”
硯青腹誹,心道這評價還是你霜大醫師比較合適。
自明燭出現後,真仙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這個女人在千年前給他留下了堪稱驚豔的印象,隨即身死道消,世間再無蹤跡。
他那時隻是歎息,如此驚才絕豔之人,終究還是因固執而丟了命。
同時心頭浮上一絲隱晦的忌憚,相同的手段,他不止在這一個低等的世界使用過,因為手法極其隱晦,其他世界甚至連異樣都沒有察覺到,就已經在整個世界的轟然傾塌之中走向末路,致死都隻是哀嚎自己命太苦了。
隻有這裏,不僅有人發現了他的計謀,甚至其反擊正中紅心,他周密的計劃,險些就毀於一旦,哪怕身死,也以雷霆手段將他所有派前來的仙使屠戮殆盡,其狠絕與冷厲似曠野之上的野火參天,瞬息燎原,燒得旁觀者都肺腑灼熱。
至今,明燭二字都是真靈界無數修士心頭的陰影,一輪又一輪的修士披著大荒的人皮成為仙使,在這個低等的世界高高在上的俯視著芸芸眾生,笑他們不過螻蟻,卻又在聽到明燭這個名字時嚇破了膽,堪稱極端。
“又見麵了。”真仙的聲音從腹部逼出,逼仄成一道不似真人的奇詭聲線,他目光幽深地看著明燭,移不開眼睛。
山河風雨漸收,橫在這方天地間的瑰麗畫卷悄然隱沒,明燭緩步而下,漠然看向真仙道:“應該是初次見麵。”
千年前那次交鋒,她隻聽到了真仙的聲音。
哪怕他披著人皮無數次在背後主導了同她的戰役。
真仙喉間傳來一絲低笑,微微搖頭笑道:“你果真如傳言那般重情,可惜了。”
可惜,大道無情,唯有永無休止的爭鬥,而爭鬥……不容有失。
有情之人身心有無數的漏洞和弱點,若非如此,這個女人在當年直接拋下這個低等的世界,興許早已成為那九天之上諸神的一員。
明燭緩步靠近,她靈脈屬火,修為提到極致時,行過每一步走綻開一朵墨色的火焰。
這終年積雪的裂天山巔終於在這群人接二連三的折騰之下積雪徹底消融,露出裸.露醜陋的地表。
“你該知道,眼下不是你我交手之時。”真仙的腹語讓他仿佛和眾人隔了一堵無形的牆,他平庸的眉眼緩緩露出一點笑意,隻有皮肉的牽動讓他看上去多了幾絲平淡的詭異。
明燭微微揚眉,露出了稍顯驚訝的神情,緩聲道:“你……對我有什麽誤解。”
她隻停頓片刻,或許隻有半個呼吸的時間,堪稱電光火石。
可也就在這一瞬間,真仙突然感受到了微妙的異樣,他敏銳地察覺到,他麵前向低處流淌的雪水和正常的空間有了一線比頭發絲還要細微的錯位。
真仙全憑本能一躍而起,幾乎同時,地表的雪逆向上揚,掀起衝天雪瀑,正麵向真仙襲去,而同時,真仙背後所有仿佛真實的景象都開始緩緩扭曲、變化,逐漸淡化成了純粹的水墨之色,誓要將真仙鎖進這幅畫中。
真仙掐著任平生的脖子在天地間來回飛竄,試圖尋找畫與景,真實與虛幻的邊界。
他早已到了心念一動便可自由來去無所阻礙的境界,可任平生沒有,連續數次的瞬移承受的壓力讓她的身體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如她這般能忍痛的人,也不免麵露痛苦之色。
真仙隻管保住她的命,卻不會在意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心跳超乎尋常的快,真仙腳步倏然慢了下來,繼而猝然轉頭,看向無論他如何變換位置,始終都同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未曾變化的明燭。
他……依舊在畫中。
明燭踏著墨色火,不緊不慢向著真仙靠近,緩緩道:“我素來不喜打架鬥法,但真要動手時,可從來都是不挑時候的。”
山河圖,這就是明燭最難纏的手段。
畫外天衍眾人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山河圖,但卻第一次見到山河圖真正的威勢。
這片天地山河似乎早已與明燭融為一體,身處其中,人根本無法分辨出她將山河圖置於何處,畫或景,真實或虛幻,皆在這同現實毫無區別的畫中被磨去了差異。
傅離軻隨手拾起地麵上的石子,粗糲的觸感摩挲著他的手心,仍帶著雪地裏冰涼凍手的觸感,楚青魚折了石頭縫間的一朵花,置於鼻尖輕嗅,竟還能嗅到花香。
誰又能分得清自己身在畫中,還是身在真實。
這幅承載了天地山河與千載歲月的畫,早已和這方天地不分你我。
哪怕是真仙,在親眼見識到她如此手段時,心中那點早已被他按捺下去的警惕,又開始悄然冒頭。
尚未突破界域極限便擁有了造世界之能,縱觀三千世界亦屈指可數,修為能大成者,無一不是成為了那九天之上的神明。
大道之爭不容有失。
明燭此人,往後定會成為他心頭大患。
真仙腳步一頓,竟停了下來,甚至未曾反抗,而是衝明燭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不巧,我今日並不想動手。”
他垂眸看了眼被控製在掌下的女修,她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像是已經嚇傻了,呆愣著發出沉重的呼吸,乖順得像一隻羊。
他的心髒,竟然會挑了這麽個東西。
真仙抬頭,不知想到了什麽,露出一個篤信的笑容:“我們打個賭如何,我賭今日,你我不會交手。”
明燭信步走來,看似隨意,實則心弦也繃至最緊了。
真仙不在此刻同她交手的原因很簡單,受界域的限製,他超出自己一個層次的境界無法在大荒發揮,再受傀儡身的限製,他的實力和她如今持平。
兩個幾乎是站在世界之巔的人,一旦交手,便是真正的山崩地裂,不死不休,屆時後果不堪設想。
而他還另有所圖。
若非那個不為人知的目的,以真仙的脾性,怎會忍耐如此之久。
明燭抬眸,目光不經意掃過被真仙控製在手的另一個自己。
而她……也確實不能在今日和真仙交手。
她再清楚不過,她的秘法對神降傀儡有用,對實力高於她的真仙卻無用。
就算是將眼前的真仙撕得粉碎都無用,他的本體安穩地待在另一個世界,頂多拚個修為受損,神魂震**,和她以及大荒要付出的代價相比,幾乎能說一句毫發無傷。
於是明燭也勾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撣了撣袖擺的雪,隨口道:“哦?你拿什麽賭?”
真仙低笑了聲,目光幽深:
“殷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