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被帶走後, 阿喬就如同被放了氣的空皮囊,安安靜靜地躺平在雪地上,像一張偏平的皮。
他靈動的眼神不再轉動, 笑起來頗具少年氣的唇角也再不會揚起笑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意識竟然還在。
阿喬茫然地想著,他這個意外被迫離體,在千年漫長的等候中逐漸生出自我意識的心髒, 最終還是自由了一些時間的。
雖然自由的時間有些短, 短到他還沒有來得及逃出這個牢籠,他短暫的一生就走到了終結。
可是……真的不甘心啊。
他自誕生自我意識到現在,數百年時間, 已經比很多的凡人一生都要長很多。可那些凡人們見過這世界上很多的東西,他們知道什麽春日的清柔和夏日的灼熱,他們有如此豐沛的情緒, 會哭、會笑、會在看到久別的親友時暢快地抱在一起。
這些都是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從自我意識誕生的那天, 他所見到的就隻有裂天山上的終年飛雪, 空茫一片的斷槍殘戟,和他永遠走不出的戰場。
那群人哪怕埋藏了自己的肉.身, 淪為一個失去意識的影子四處遊移,卻也沒有忘了要死死看住他的使命。他騙了那群外來者,七日一次的狩獵,針對的不是外來人, 隻是針對他而已。
曾經埋藏在這片戰場上的人,不會允許他走出去。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啊, 他想, 他已經從那個人的身體中脫離出來了, 他還給自己取了名字,不同於他這顆心髒曾經的宿主,可是這世間依舊沒有承認他不同於那個人的人存在。
那時起,他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他要走出這裏。
他要走出這場無窮無盡的雪。
他想看看春日是什麽樣的,會開什麽樣的花。
可那群人不會讓他離開這裏的。
所以,他也隻能……吃了他們。
阿喬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消散,他腦海中突然湧出無數的回憶,頗為雜亂,來自很多不同的人,無數個不同的聲音,或哭、或笑、或緘默、或決絕。
已經失去生機的皮囊無法再像活人一樣露出豐富的表情,阿喬感覺自己的意識露出了一個苦笑,想要抬手抓住些什麽。
可原來,到最後,他能夠抓住的……竟然是那些被他吞噬掉的影子,生而為人時最溫暖的記憶。
就這樣吧,阿喬殘存的意識迷蒙地想著,就到這裏吧。
總歸,我也走不出去了。
該把這些東西,還給他們了。
如此想著,阿喬已經稀薄得幾乎感受不到的意識散發出了瑩瑩微光。
這點微光由微末轉為強盛,隻用了極其短暫的時間,叫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轉瞬之間,山頂所有的黑影動作齊齊僵住,仿佛感受到了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感召,竟同時向著阿喬的方向望去。
頃刻間,地動山搖。
裂天山巔身後的雪層豁然裂開,從山頂駭然傾斜而下,天光即白,逼仄的天光甫一出現,便照著這可怖的雪崩傾塌。
山頂上眾人臉色大變,雲近月失聲道:“是雪崩!”
她高聲道:“都集結,不要走散,跟著我!”
天衍弟子齊聲應是,雲近月心中閃過一瞬要去找任平生的念頭,可很快就被一浪高過一浪的雪險些衝撞倒,任平生不在,她是在場所有人的大師姐,她走不了,也不能走。
雲近月心中閃過數個念頭,最後道:“二師弟,你以鳳凰火焰為我們開路,我們找一處高地。”
太史寧緊緊拽著謝蓮生的袖子,顫聲道:“大師姐,我們為何不禦空飛行。”
雲近月厲聲道:“不行,你還記得平生說的嗎,此地是被固化的千年前的空間,靈氣枯竭,我們隻有這些僅存的靈力,用一些便少一些,禦空之術於靈力消耗極大,此時禦空,若中途靈力斷絕,才是真正沒有回轉的餘地。”
她聲音驟沉,傅離軻似乎意識到了她在擔憂和掙紮什麽,冷靜道:“她神出鬼沒慣了,自己也有本事,我們便相信她會平安無事的。”
雲近月狠狠閉了閉眼,抬手一劍斬碎迎麵而來的雪瀑,冷聲道:“跟緊了。”
她身輕似燕,並未使用禦空之術,僅憑氣勁和體術精準地踏在每一個轟隆泄下的雪塊之上,借力當空而起,手中一柄長劍銀光淩厲,“小江流”激濤湧動,為眾人開路。
天衍弟子,哪怕是最不善戰的太史寧和楚青魚也未曾掉隊,離朱將楚青魚牢牢護在羽翅之後,謝蓮生單手拽著太史寧,傅離軻鋒利的刀芒替他們擋下橫飛而來的巨石雪濤。
一行人徑直向著山頂最高點飛躍而去,在途中遇到了同樣驚慌逃竄而來的天外天眾人。
雲近月一愣,眾人都想起了任平生的叮囑,當即反應過來眼下不是撕破臉的時候,索性裝作不知道此事的模樣,率先占領了高地。
在高地落腳後,雲近月才鬆了口氣,分神出來舉目四望,試圖在不斷滾落的雪層之中找到任平生的影子。
這何其艱難。
天衍所有弟子心裏都在打鼓,雪崩之時,無人敢大喊,偏生首徒令牌隻能由任平生主動聯係他們才算有用,眼下天地一片混亂空茫,該如何去尋一個人的身影。
離朱赤色的雙眼掃了一圈也未發現任平生的身影,當即道:“我去找她。”
他化為原形便能自由騰飛於九天之上,無需耗費任何靈力。
雲近月正欲應下,可下一刻就被眼前的變故驚到了。
轟——
一聲巨響後,深厚的雪層之下,經年累月積累下的冰層也不堪重負,豁然裂開,裂天山平整的山頂眼睜睜在眾人眼前齊整地傾塌下去一大塊,從他們的角度看下去,山頂最大的平地憑空凹陷了下去,成了山頂之上的一處低穀。
雲近月的心瞬間降到了穀底。
剛才那般可怖的雪崩,還不知師妹逃出來沒,眼下地麵直接塌了下去,若師妹在那裏……她簡直不敢多想。
地麵傾塌後,飛雪碎冰雖煙塵四起,徹底擾亂了眾人的視線。
待到煙塵終於散去,眾人才算真正看清了傾塌的凹陷處如今的麵貌。
可僅僅一眼,所有人的呼吸同時窒住。
就連天外天的人看到這一幕,也沒能說得出話。
沉重的呼吸聲在眾人之間蔓延,雲近月死死盯著這片凹陷中的一切,顫聲道:“這是什麽……”
她並非不知呈現在眼前的一切是什麽,隻是實在太過驚駭,難以相信之下脫口而出的驚言。
楚青魚的聲音也在戰栗,她難以置信道:“這裏是……戰場的殘垣?”
說完後,她自己也有些恍然。
是啊,裂天山是曾經硯青前輩戰死的地方,他們已經從明燭前輩那裏知曉,那些不為人知的曆史之中,硯青劍君帶著大荒剩餘的戰力將神降傀儡圍堵上裂天山,最終戰死。
裂天山本就是古戰場,他們在初入此地時,也看到了不少戰場留下的痕跡,那時他們就已經知道了。
可無論怎樣做心理準備,都沒有眼前突然看到這一幕時來得驚駭。
深埋在地下的冰層裂開後,顯露出一個又一個被凍成冰雕的人。
他們以戰鬥的姿態被封凍在地底,冰裂後露出他們被薄薄的白霜覆蓋的麵容,有些甚至還停留在當年怒目圓睜廝殺時的表情,刀與劍高舉過頭,有些靈兵已經在霜凍經年累月的侵蝕之下折斷或鏽蝕,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放下兵刃。
這些人保持著拚殺到被封凍的前一刻,最後被深埋在地底,若非這次變故,就連有外人闖入這裏,也再不會發現他們的存在,就像他們被一百七十九這個數字總和的簡單代稱那般,被徹底遺忘在曆史長河之中。
千年過後,人們會記住的,也隻有千年前的一個傳奇劍君在此地戰死的傳聞,再無其他。
無言的震撼攝住了所有人。
深呼吸已經無法平複左護法的心情,他望著這一幕,心中升起無邊的恐懼。
他眼神微微遊移,打量了眼跟著他一道前來的其餘仙使,心中開始盤算怎樣才能逃出這裏。
哪怕這些戰士們已經再無聲息,隻憑這一個個佇立的身體,也足夠將他嚇破膽的。
可就在此刻,他手中的令牌無聲地開始發燙,左護法一驚,默默握緊了令牌用神識探去,竟在此等危急時刻,從令牌中聽到了他們天外天新來的那位破事兒多的星主大爺的聲音。
短短一息之間,聽完星主所言,左護法的心終於從嗓子眼落了回去。
幾乎同時,離朱眉峰一斂,疾聲道:“師妹還活著!”
鳳凰的目力比尋常人要好得多,任平生又是一襲紅衣,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尤為顯眼,捱過了狂雪亂湧的那一陣之後,離朱終於在下方看到了任平生的身影。
她不知何時去到了傾塌而下顯露出的古戰場中,在沉默封凍的無數戰士身側,一步步向前沉默地走著,在雪地上留下黯淡的紅影。
任平生穿行在這片古戰場之中,一言未發。
她隻是抬頭,深深地將所有人最後的模樣都看進眼底。
都是她認識或是熟悉的麵容。
離她最近的那人曾是天南學府的學子,叫過她好幾年的山長,第二個持劍那人被封凍的臉上怒容未消,任平生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和硯青還算相熟,有時會找硯青試試劍招。
一個、兩個、三個……十七個。
第十八個,她在這個身影前停留的時間格外長了些。
這個身體隻有獨臂,沉默地屹立在原地,殘存的右臂上掛著念珠,半舉著置於胸前,是他一貫誦念經文時的動作。
他身型很是高大,任平生在女子之中算得上極高挑的身型,卻也要極力仰著頭,才能看清這人微微垂著的麵容,看清他最後是什麽神情。
可他隻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平和,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戰至最後一刻,而是平靜地念誦了一篇經文,超度所有的戰友,也超度他自己。
任平生抬手去碰了下他的念珠,她掌心的溫度將念珠上覆蓋的白霜暖化,任平生緊緊盯著他,幹啞的喉嚨終於擠出破碎的音節:
“竹疏……”
她狠狠攥住這位寬仁的佛修手中的念珠,深深呼吸了許久,聲音依舊哽塞發痛。
良久,她才緩緩抬手,拂去了竹疏身上所有的白霜,露出他原本清俊溫煦的容顏,似神佛垂眸,平和地注視著一切世人,也溫和地注視著她。
天衍眾人終於趕到她身邊,看著她幾乎繃緊幾欲弦斷的模樣,都無人敢上前,隻是擔憂地看著她。
任平生雙眼赤紅泛著可怖的血絲,她眼神四下巡視一周,看到前方不遠處,宗杭身旁散落了一地被毀壞的靈器,他半靠在一塊巨石前,眼眸半闔,手中死死攥著他的本命靈器乾坤鼎。
此刻,天地間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影飄**而來,從任平生身側拂過,又向著四周散落而去。
這樣的動靜旁人沒有察覺,卻驚擾了任平生。
她眼睫顫了下,最終看向古戰場的中央,緩緩提步而去,走到了一塊已經被雪崩毀壞得看不出原貌的皮囊前,漠然垂眸俯視著他。
阿喬的意識竟仍未消散,他奮力睜開一眼,用盡全部的力氣,向著任平生伸出手。
“我……不甘心。”
他覺得自己也不一定能撐到走出這裏,看一眼春天的模樣,可還是有些妄想。
“我不是他,可我最了解他。”
阿喬斷斷續續道:“我…我把靈魂,還給他們。”
“你能……帶我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