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不出去了。”
任平生眼眸低垂, 漠然地看著阿喬,語氣平靜到近乎冷漠:“你的意識還能最多還能存在一炷香的時間就會麗嘉消散。”
她頓了下,輕聲道:“一炷香的時間, 我離不開這裏。”
“這樣啊……”阿喬有些失望,許是要消散,聲音愈發輕了,幾乎要埋入風中無從捕捉,“那就到此為止了嗎。”
他也不知是在問自己, 還是在問任平生, 耳語般的聲音,任平生卻聽清了。
她回望了一眼佇立在她身後的竹疏,眼睫顫了下, 突然道:“但你的願望,我可以完成。”
阿喬聞言,眼中猛地綻開光亮, 那是一種臨終之人最後的希冀和瘋狂。
“作為交換……”後半句, 任平生聲音極低, 隻有阿喬能夠聽見。
身後人天外天的人們紛紛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她,左護法眼中驚疑不定, 不知她為何要跟一副已經空了的皮囊旁若無人的對話,從進入到這裏後雲七身上所有的怪異都顯現了出來,左護法心髒開始狂跳,此時此刻終於開始慶幸, 還好那位留有後手。
他抬手示意身旁的仙使靠近,低聲囑咐道:“那具皮囊, 我們要帶回去。”
仙使應是, 以合圍之勢向著任平生包圍過去。
天衍弟子見狀, 立刻攔住他們,雲近月橫眉道:“別打擾她。”
左護法頓了下:“你知道她在做什麽嗎?你知道她身旁那個是什麽東西嗎?就讓我別打擾她。”
他說完,不屑地嗤笑了聲。
雲近月不為所動:“我不知道,那又如何,她是我師妹,她現在不想讓任何人靠近,那我便保護她不讓任何人靠近。”
她這番邏輯簡單直白到甚至找不到反駁的點,左護法哽了下,倒也沒有把這群小輩放在眼裏。
此行最重要的目標已經找到了。
雖然……已經瀕死了。
左護法眸光略沉,沒有理會天衍眾人的阻攔,隨手一揮,輕易地便製住了天衍弟子,下令道:“去,把那東西收回來。”
他口中的那東西,便是阿喬殘存的皮囊。
話音剛落,左護法感覺到一股極其冷厲的目光懾住了他,竟是雲七向他投來了冷漠至極的一眼。
那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死人,左護法心中頗覺怪異,沒想到雲七這個小輩竟也敢如此對待他,心中一時激憤。
而任平生卻隻是淡淡掃了他一眼,從袖中取出了一張薄薄的紙片,紙片人驟見天光,恍然地眨了眨眼睛。
這張帝休的紙片傀儡在她身上待了許久,因帝休最主要的分身一直跟在她本體身邊,已經很久沒有用過。
紙片帝休上的一縷分魂被喚醒,他靈活地在任平生手上翻了個身,碧色眼眸煥發出神采,對她說:“你需要我。”
任平生輕聲道:“是啊,需要你。”
帝休便笑了起來,精致俊朗的眉眼似春山融雪,格外清朗。
紙片人抖了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了起來,最終化為了人型,站在任平生身側,俯身聽任平生說了句什麽,而後了然地向前走了幾步,指尖湧出些綠意,青碧的枝葉從他掌心開始生長蔓延,逐漸落到雪地裏,圍繞著阿喬開始緩緩遊移。
阿喬極力保持著最後的意識,在這片天地間遊**著,試圖看清這一切。
初生的葉片很是柔軟,拂過阿喬的意識,甚至讓他有種被溫柔輕撫的錯覺,雪地清冽帶著鐵鏽味的氣息被吹散,取而代之的是生長的葉子蓬勃的生命力和草木的清香。
那枝葉仿佛有生命一般,探首在阿喬的手掌邊開始紮根生長,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便已經從幼嫩的綠葉長成了三人高的樹。
粗壯的樹幹粗糲,圍繞著阿喬從地麵虯結而起,將他的皮囊圈在樹根之中,青綠蓬雲般的枝葉在阿喬抬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如雲如煙。
很快,樹葉的顏色開始改變,從原先青綠的葉子變為了耀眼的白金色,葉子之間有粉白色的花開放,被凜冽的寒風一刮,花瓣便掉在了阿喬的掌心,赫然是縮小版的神樹的模樣。
她把這片春天,種在了阿喬觸手可及的地方。
風動樹,雲動影。
阿喬以為自己已經被抽空的枯竭的皮囊已經無法哭泣,他也從未有過真正屬於人類的情感,可此刻他竟生出了一種想要哭泣的衝動。
一炷香的時間太短,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記住了這一刻。
隨後,意識紛飛。
意識消散的前一刻,他纏繞著任平生的指尖蔓延至她的心口。
瞬息之間,無數曾經的畫麵蜂擁而至。
她看見硯青帶著這一百七十九人血戰三天三夜,終於埋藏了此地所有的神降傀儡,可在親身而至的真仙麵前,他們都太弱小,哪怕燃燒所有的生命力,也無法戰勝那個可怕的仙人。
堪稱絕境。
硯青靠坐在巨石下,腳邊樹立著久柄形態各異的劍,他細細將九柄劍一一擦拭幹淨,竹疏的袈裟碎裂了大半,露出精壯的身體,闔眸垂首為已經死在這場慘烈戰鬥中的同伴念誦往生經。
前方屬於真仙的靈壓仿佛逗弄一般,不緊不慢的靠近,哪怕在最後時刻,也要讓這群戰士心驚肉跳。
硯青嘴角勾起一個輕鬆的弧度,這位鋒銳的劍者,生了雙笑眼,看著旁人時哪怕不笑,卻也總給人笑意盈滿眼的錯覺。
正如他此刻看著真仙那般。
真仙步步襲來,喟歎道:“能在這樣一個低等的世界遇到你和明燭這種人,也算是不枉此行,我最後再問一次,你當真不願同我前往真靈界?以你這般天資才情,未來定能大展宏圖,驕傲於三千世界之間。”
硯青沒回答他,隻是頗為眷戀地流連幾眼他的斬風九劍,而後竟反手將斬風九劍一擲,接連九道劍光飛馳而出,清淩的劍光逼仄成九條銳不可當的影,如此灑脫卻又決絕的劍意,甚至讓真仙都為之戰栗一瞬。
可那九道劍光並非向真仙而來,而是越過天際,徑直向外擲去,直到目之所及再也看不到他的劍為止。
真仙玩味道:“你是個劍者,在終戰之時,你竟然棄劍了。”
硯青緩緩起身,在巨石上留下一片濡濕的血跡,他注視著真仙,朗聲道:“真正的劍者,無論手中有無長劍,亦有劍意長存。”
不待真仙回答,硯青低笑了一番,自語道:“況且,她鑄造的劍,我舍不得放在這裏一道埋葬。”
在外麵,總有重見天光的那一日。
他呼吸都泛著痛,直視真仙,目光一瞬幽遠,竟說道:“真仙大人,可願同我打個賭。”
真仙此刻已然生了繼續看戲的心,便道:“何事?”
硯青輕輕一笑,帶起他頰邊的酒窩,高束的馬尾被朔風刮起高揚在身後,格外爽朗瀟灑,可他語氣卻驟然沉了下來,似幽夜鬼泣。
“就賭,我們能不能從你身上剜下一塊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