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心髒二字, 阿喬臉色大變,透著一股驚駭的慘白。

空氣粘稠,一改往日飛雪之下的清冽氣, 叫人呼吸都更加困難,似是某種力量圍繞著他不斷下壓,逐漸收窄他難得的生存空間。

殷夜白眼底浮現起些微的血色,在白茫茫天地間透著一股詭異的微紅,語調逐漸帶上了奇特的回聲, 不再像原本他自己冷淡而寡沉的聲音, 倒是無端添了幾分異樣的輕柔。

就像有人隔著遙遠的距離控製著殷夜白這具身體發出聲音一般。

阿喬幾乎克製不住自己的顫抖,身體緊繃成一根弦,良久才察覺到自己竟然連牙根都在打顫:“你來了……”

殷夜白再度露出不太像他的微妙笑容, 玩味道:“我猜,你想說的是,你還是來了, 對嗎?”

阿喬深呼吸著, 本能地後退了幾步, 可退了沒兩步就感覺自己撞在了無形的氣牆上,再難後撤。他抬頭, 舉目四望,他所處之地的周遭已經被微紅的力量包圍,嚴絲合縫地浸入此間,叫他沒有半點逃竄的機會。

阿喬心頭湧上無盡的絕望, 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如此快。

殷夜白步步上前,眸光流轉, 俯身在幾乎癱軟在地的阿喬身旁, 低語道:“自由了數百年, 滋味如何?”

阿喬自知再難逃過,心底猛得冒上來一股氣性,聲音冷厲地從唇齒間逼出:“你為何來,我已經被從你身體裏剜出來千年之久,你為何要來!”

他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不住地戰栗,繼而心跳的聲音愈重,阿喬半伏在地麵,感覺到自己心髒的跳動幾乎引動整個地心隨之而跳動,他牙關咬得死緊,在極度的壓迫感之下,竟啐出一口血來。

那血是赤色的,同尋常人類的血液相差無幾。

那人控製著殷夜白的身體,再度出發輕柔的語調,合著殷夜白原本冷然低沉的聲線,總顯得有些異樣。

“你看,若非是你不聽話了,我怎會回來找你呢。”殷夜白唇部的肌肉被牽動著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當一個人類的感覺怎麽樣?”

他俯身注視和阿喬的雙目,輕聲道:“一定很好,對吧。”

“殷夜白”伸出手去,指腹劃過阿喬的輪廓,徑直劃到阿喬的胸膛,感受著掌下蓬勃的心跳,頓時目露凶光,狠狠地按了下去。

阿喬發出難耐的痛呼。

“殷夜白”起身,垂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阿喬,冷淡道:“看來,千年的自在讓你忘了,無論你是否被那個小劍客從我身體裏剜出來,你都是我的心髒,隻要我想,總能將你收回來的。”

他的聲音讓阿喬悲憤不已,心中那根弦終於徹底繃斷,阿喬發狠似的撲了上去,隨即被和自己同出一源的龐大力量再度壓倒在地,全身泛起撕裂般的痛苦。

阿喬再度吐出一口血,灑在雪白的地麵格外刺目,血液染紅他笑起來亮白的牙,發出難聽的嗬嗬聲,獰笑道:“不,你是害怕了。”

他眼珠轉動了下,望著無邊際的天,嘶啞道:“千年時間,我被那群人困在這裏,無論如何都離不開。那個劍客,還有他們所有人,耗盡了全部的神魂才將我從你身體裏剜出來,守了千年,你靠近不了這裏,收不心髒,修為不得寸進,你害怕了,你在這裏跌了太大的跟頭,在一群被你視作螻蟻的人麵前,你輸了一次又一次。”

絕望之下,阿喬的語言幾乎混亂,可“殷夜白”還是一下便聽明白了,他目光沉下,終於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

阿喬見狀,露出痛快的表情:“我說對了,他們以神魂和性命構築的屏障,你進不來,我出不去。”

那股和他同出一源的力量已經碾碎了阿喬這具肉.身的骨骼,他像個泄氣的皮囊攤平在地上,隻有眼珠還在死死地盯著天空,最終挪到了俯視著他的“殷夜白”身上,癡癡地笑了起來。

“我在吃掉的那些影子的記憶裏見到過你,你本該和他們是一起的,為什麽做了他的傀儡。”

阿喬輕聲問著,感受到自己跳動的心髒和生命力開始流逝,他似乎也並沒有尋求答案,而是自顧自道:“你也在他的手中,永遠無法脫身嗎。”

“真可憐啊……”

最後那句,如煙散去,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殷夜白。

長夜即將走到盡頭,此刻便是天亮前最為黯淡的時刻。

“夜白,替我收回他。”腦海中傳來那人的指令,殷夜白垂眸,冷淡地落了一瞥,未置一詞,依言俯身而下。

他冷白的手指節修長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是齊整幹淨,握著玉笛時襯得膚色如玉,穿透阿喬胸膛時,也足夠幹脆利落。

空氣中傳來輕微的“嗤”聲,是阿喬的心口被洞穿。

那雙靈活的眼停滯在了這個角度,呆呆地望著天空,徹底失去了生機。

心髒被從他身體裏剜出來時仍在跳動,似乎感應到了殷夜白體內存有的屬於主人的神識,這顆屬於仙人的心髒並未過多的排斥殷夜白,在他掌心不住卻孤獨地跳動著。

殷夜白冷淡的目光注視著這顆心髒,逐漸幽深起來。

“做得很好。”腦海中的聲音輕笑著對他說,“接下來,帶著它,回到我這裏。”

天外天,新任星主景若睜眼,含笑道:“你離開的時間夠久了,是時候回來了。”

殷夜白卻沒有回應,隻是沉默地望著這顆鮮活的心髒。

前不久,這顆離體太久而擁有了自我意識的心髒,還在一個名叫阿喬的少年體內安放著。

殷夜白清楚地知道,真仙等待找回這顆心髒等待了多久,也早在真仙經年累月的傳音之中獲悉了部分當年的事情。

他想,不愧是硯青啊,在那樣的絕境之中,竟能剜下那人的心髒,再往後的每個日子裏,化為孤魂長久地駐守在此,防止這顆帶有真仙血脈,注定會汙染大荒的心髒向外逃竄,也防備著真仙將它找回後重回實力巔峰。

殷夜白沉默地想著,當年阿姊渡劫之時集山河天地之力的驚天一擊,硯青拚命剜下的心髒,素光塵殫精竭慮的千年謀劃,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互相坦言計劃,卻最終共同將包裹在真仙身外的皮一層層撕了下來。

千年了,到如今,還剩最後一張皮了。

殷夜白的目光最後落在了癱在地上如同一張扁平的皮的阿喬,沒有如景若所言,將心髒置於設有千機鎖的玉匣中藏好,而是釋放出神識,將心髒徹底籠罩起來。

天外天裏,景若臉色微變,意識到了異樣,緊接著,還未待他做出反應,變故突如其來。

——他感覺到,千年以來他對殷夜白從未有過疏漏的控製,就在剛才,徹底被掐斷了。

屬於仙人的神識,隻要釋放便能吮吸隻能籠罩全大荒。

可現在,他如論如何,也無法在感知到屬於殷夜白的存在了。

就好像有一雙手,狠狠掐斷了他同殷夜白之間的聯係。

景若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

任平生感受到那道熟悉至極的氣息時,一瞬有些不敢相信。

她原本循著阿喬的行蹤一路追蹤而去,卻在夜色極深之時,感受到了曾經一位故友的氣息。

任平生腳步兀地頓住,猝然回首,神色是難得一見的失態。

她幾乎顫抖起來,眉頭緊鎖,顫聲道:“夜…白。”

不會錯,絕對是他。

在她確認的下一刻,清亮的笛聲響徹山頂。

這首幽咽低鳴似魂哭鬼泣的曲子是殷夜白親手所著,定名《歸去來》,和她的某張符籙是同樣的名字,這也是殷夜白暗中的喜好,他有不少曲譜最終的名字都同她的符籙相同,她知曉他暗中的心思,這種無傷大雅的事,她並未阻攔過。

可如今……

任平生幾乎迅速放棄了先前對阿喬的追蹤,轉身瘋狂地向著兩峰夾道的方向跑去。

殷夜白的氣息和笛聲都出現在那裏。

這具身體修為不過元嬰境,遠不如明燭本體那般,隻要心念一動,即可出現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雪落愈重,前方激烈交戰中豎起的靈障給她造成的壓力越來越大,叫任平生呼吸愈發粗重。

跑動的過程中,她幾乎是本能般的想著,原來夜白還活著。

他竟真的還活著。

無數的思維和回憶頓時向她砸了下來,叫她幾乎被淹沒,心中生出千般萬種的慶幸,慶幸他們之中又多了一個活下來的人。

可心中的理智又清楚地告訴她,殷夜白還活著。

素光塵的一場局布了千年,最終用極致的秘法獻祭了自己,從此肉.身隕滅,靈魂消亡,世間再無任何蹤跡。

霜天曉在她的洞府中躲了數百年,靠著一顆殘存的頭顱在鬼域棲居才得以保命。

硯青帶著當時大荒僅存的一百七十九個頂尖戰力上了裂天山,將神降傀儡們困在裂天山死戰,就是沒打算要活著回來,而硯青的魂和影……就在此地。

當年渡劫失敗所有的細節在任平生眼前不斷的重演,渡劫前夕殷夜白的異狀和避而不見,他最終也沒能坦言的那個理由,一切種種,全都湧上心頭。

任平生趕到兩峰夾道前時,心頭倏然一空,屬於殷夜白的氣息已然淡去。

她脫力似的半跪在地上,喘著粗氣背脊不斷起伏著,望著這裏留下的一切鬥法過後的痕跡,終於……沉沉地闔上了眼睛。

無論再怎麽否認,她心裏那道理性的聲音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

是的,若夜白還活著,那千年前在渡劫時動手腳的人,隻有可能是他。

……

掐斷控製後,殷夜白也沒有太多輕鬆的感覺,他隻是淺淺舒了口氣,神識落在心髒之上,作出了一個駭人之舉。

——他背後生出奇詭的凸起,在漸有天光破雲的破曉時分,竟化為了半妖的原型,將那顆原本屬於真仙的心髒,一口吞了下去。

他的妖族血脈來自一種可怕的上古大妖,每每化為原型時,靠著外形就能嚇退眾多敵人,身型巍峨如同一座小山,比之雪原和妖域出現的任何一種妖獸都要可怕得多,令人見之便夜夜噩夢不絕。

殷夜白最後回望了一眼兩峰夾道處,龐大的妖身如幽影閃動,一躍而起,消失在了這方屬於千年前的空間之中。

就在他離開的同時,山頂無數的幽影聚集起來,迎著初升薄日些微的旭光,影影幢幢而來,幾乎同時陷入無端的狂暴之中。